她出门时已打点过下人晚些落锁,亥时中刻,柳府的前门檐角下还挂着赭橘色的灯笼,倒映出幢幢的落影。
幸而翻箱倒柜的从赵连雁屋里找了件原先的衣物换了,不然怕是要被瞧出什么来。
江漾想了想又兀自拧眉,心口沉甸甸的,看着远处巍峨高大的石狮子和府门,竟有些不敢往里进。
她心里有鬼,也明白自己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二月十五,柳濯月便要回来。
江漾和他分离那日还说着要亲自去接他。
石板路敞净非常,月华洒下来,似浇筑了一片琼浆玉液,清透又明亮。
两叁枝重瓣桃从墙檐上探出头,幽幽吐出浮香,清清冷冷的味道,她愣住轻嗅,竟觉得像是某人身上的苏合。
太不通透了。苏合香的后调分明是微苦的。
月亮照古今,照万物,照诸人。似乎也照进了她内心的不耻煎熬,照穿了她不堪面目,也照亮了她满身的锈蚀。
太丑陋了。
她要怎么去,怎么去,重新面对柳濯月呢。
跟他说,赵连雁一回来,她就不忍心,她就放不下了吗?
江漾把手攥成拳头,停在原地,脚步如灌了铅一般,硬生生钉在地上,怎么都迈不过去一步。
她停驻良久,久到赵连雁都瞧出了不妥。他站在一旁,垂眸看她,忽得笑了,用一贯的清亮不着调的语气跟她打趣儿:“小呆鹅,你愁个什么呢?”
他拉着她的手向前走,连安慰这话也说得像是调笑。
“若要分个对错,我和赵越六四开,关你何事?难道怪你错在太过招人,惹人倾心不已,非要缠上你?”
他笑着自嘲:“要怪就怪我,非要跟你纠缠不休,惹人讨厌。”
江漾愣愣看着两人相牵的手,怔然失神,她轻声说:“算了吧……赵连雁,算了吧。”
赵连雁停住脚步,唇角的笑僵硬地凝在脸上,低着头看她。
他怔了半刻,漆目被月光映得浅而分明。
而后闷闷地笑着,声音却冷冽如寒雪。
“别想着再跟我划分的一干二净了……”赵连雁抬手,不容拒绝地挑起江漾的下颌,从没在她面前展露的凛然气势,丝丝缕缕的泛滥开。
他凑在江漾的耳边,灼热的吐息裹挟着寒意。
“我看你的眼神,可丝毫都不清白。”
再怎么低伏做小也讨不到好,她进退两难,他又何尝不是。
——
行至府邸前不远,远远看见仆从,他便把手松开。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赵连雁接过下人手中的灯盏,荧荧火光澄亮,映在邃然的乌眉凤眼上,显得眉目愈发冷峻。
他转头朝呆站着的小厮吩咐道:“莫要吵醒夫人,明日卯时我便去向她道安。”
小厮抹了两把眼,瞪大了一双招子使劲瞅了瞅,惹得赵连雁垂首侧睨,他才猛觉不妥,俯身低头。
竟是二公子回来了。他们这些在府上呆了些年月的下人,都晓得夫人还有个孩子跟着赵国公长大。早年便率兵定流寇、除蛮族,立战功繁多,已是个远负俊名的少年将军了。
只是……
那眉那眼,和大公子也太像了些。莫说恍惚之间,便是细细地看,约摸也分不出。
到底气势不同,仅仅是被二少爷黑漆深沉的眸子冷冷扫了一眼,腿竟忍不住发软。这一股子令人心悸的寒意,竟不知是杀了多少人锻就出的。
照理说,却不能再唤少爷了。
那仆从咽了咽口水,躬身抬手:“世子的居处早已收拾过了,请随我来。”
赵连雁随他带路,临走之前,几不可察地看了低着头的江漾一眼。
———
翌日。
碧落正帮江漾通发梳妆,她看着江漾眼下的一片青黑,有些踌躇。虽知少夫人不喜浓妆,再叁迟疑,还是拿了妆粉在她眼下细细铺了一层。
江漾抬眼往梳妆镜上看了须臾,又闭上眼睛,淡淡吩咐道:“再上重些。”
碧落低头称是,又拿了花钿胭脂,在她眼睑上糅杂晕染,才堪堪遮住疲色。
清绝少女,云鬓花颜,最最好的年纪,黛眉桃脸儿,秀昳非常,也是极美的。
她在手背上试色调唇脂时,忽听到江漾轻声说:“碧落,你看到过死人吗?”
若不是知道这个少夫人是个善良好相与的性子,听到这句话,真是差点就要跪下求饶了。
她稳住心神,揣摩着江漾的脸色,谨慎开口:“幼时家中祖父逝世时,远远瞧过一眼。”
“当时是……什么形态呢。”
她额上生汗,实在不知江漾为什么要问这些,惴惴开口:“奴婢记不太清……只记得当时祖父年岁大了,只是摔了一跤,便瘫在地上,血流了满地,当下就不行了。”
“你当时不怕么。”
碧落诚实道:“奴婢委实吓傻了呢,回来之后做了好几天噩梦,人都不太灵光了。还是村口的老婆子拿符水替奴婢招了好几天的魂,才渐渐缓了过来。”
原是忘了,现在提起来,怕是晚上又难安寝了。
江漾默默听着,从袖里掏出了个质地柔润的玉勾递给她,轻声道:“岫岩温玉,有安神之效。”
她没成想赏赐拿的这么轻易,没敢接,江漾便直接塞她手心里,道:“就当替我收了吧。这东西对我没什么成效。”
不然眼下也不会青紫一片了。
她昨日死死攥着这劳什子玉,也一夜未眠。
梦里兵戈声一片,人仰马翻的,雷云翻滚,下的都是红雨。一人手持银枪,滴着淋漓不断的血,左手拎着首级,在残尸断臂中独独立着。
倏然一道惊雷,白晃晃的光乍然骤现,轰鸣响声之中,她像是透过层血雾看他,眉目尚青涩稚嫩,眼中却是浊浊死气,竟不像是活人。
赵连雁……
他十二叁岁便跟着赵国公去边关,十五岁就随军定流寇,扬名千里。
那么小的年纪……旁人都还在玩闹的时辰里。
他说自己满身的腥血洗都洗不干净,那他会不会,也做过噩梦呢。
江漾阖眼,睫根如蝶翅般颤抖不已。
碧落候了好半天,见江漾还没有睁眼的意思,轻轻催促:“少夫人,夫人的宴席要开了呢……”
江漾从晕晕沉沉中被拉了回来,想回应,却发现喉咙有些堵,发不出声。
她抿唇皱眉,重重咳了几声,囫囵吞咽了几下,才起身道好。
她凑在梳妆镜上看了看,又往鬓边插了一朵芙蓉样的水红纱花,显得气色皎好,这才推门而出,向水榭庭院走去。
——
府上主子少,人情往来也不多,双庭水榭是大节日待客设宴才会开的地方。九曲桥盘踞在碧池之上,春风一吹,便层层迭迭荡漾开一片湖光水色,柳枝漂浮摆动,投下曼妙缠绵的影子。
湖心亭中远远就传来梅玉温轻快的笑。
她才刚走到桥上没行几步,远远就蹦出了一个棉花团子跳在她脚下。
随之而来的便是梅玉温远方的轻呼:“给了它这么多吃食,都没冲我摇一下尾巴,漾漾一来,居然兴冲冲扑了过去?”
江漾便也笑,拍了拍它的脑袋,冲湖心亭遥遥轻喊:“大概是我把它捡了回去吧。”
一哨声响起,赵连雁屈起指节在嘴边一凑,小狗甩了甩尾巴,两边看了看,竟叼着江漾的裙角往前带了带。
梅玉温眯着眼远看,笑意更甚,道:“倒是灵的很,两个都不得罪。”
她坐在正席上,问赵连雁:“它叫什么名字。”
他今日着一身黑蟒箭袖,发高束于玉冠中,腰束银带,罕见的挂了一件麒麟佩,愈显风姿俊美,气质傲然。
端的是玉啄昂藏,龙凤之姿。
少年眼眸锐如星,冷面隽永,一笑却如春风拂水,慢慢从唇边漾开。
他缓缓道:“既和这位有缘,不如就让她来起名。”
梅玉温此时才缓过神来,介绍道:“这是你旧时玩伴,你还记得吗?如今是你嫂嫂了。”
他垂眸,遮住冷然的眸光,带着笑音反问:“是那个只会在树底下玩泥巴的小娃娃?”
梅玉温扬帕轻斥,看江漾还离几十步路,小声道:“怎么说话的,幸好人家忘了,你少时天天拿虫子逗她,可把小姑娘吓的不轻。”
她像是回想到什么事,捂嘴轻笑:“还是你哥懂事,年纪轻轻就会哄姑娘了。”
十二叁岁,旁人没开窍的年纪,赵越就把八九岁的姑娘惦记上了,这他妈不是变态吗。
赵连雁心里在骂,面上却抿唇装作不懂,问:“她是不是叫江漾?”
“是啊,你可直接叫她嫂——”
却不料赵连雁直接跨步过去,朝来人开口,笑意澄澄:“江姑娘好。”
梅玉温稍稍凝眉,觉得不妥,想了一会儿他和柳濯月之间的争执,以为赵连雁气还未消,也就由他去了。
江漾福身欠礼,不敢看他,又蹲下身子揉了揉小狗的耳朵,眼光飘忽四散。
头顶上传来赵连雁的声音,“给它取个名字吧。”
小狗崽呜呜地叫了叫,在江漾和赵连雁之间来回地蹦。
糯米团儿似的白,眼眸黑黢湿亮,身量也小。
“霄影,奋翅则能凌厉玄霄,骋足则能追风摄影。”
一个小狗崽,竟给了个骏马名儿。
赵连雁笑道:“太文了,你想叫它什么便叫什么,不用在乎旁的。”
江漾被他一语道出,面上微红,羞赧道:“那小名便叫小小吧。”
她心里一直唤它小小呢。
赵连雁看她红透的耳根,指尖发痒,心下微动,也忘记告诉她,这狼狗长大后能达她胸口,小小这名儿怕是反着来了。
———
应是怕赵连雁尴尬,梅玉温竟把柳嘉许支开了去,水榭亭台那么大的地方,居然只有叁位主子用膳。
别家府上,男宾女宾分开都能摆好几桌,柳府倒好,连分桌都不必了。
还好请了乐师在旁奏着丝竹管弦,铮铮琴声混着玉颈琵琶音,倒也不显冷清。
她看了看桌上的烧尾宴,有时候竟也不懂这两位在想什么。
京城宫宴的做法,箸头春、小天酥、冷蟾儿羹、樱桃肉……
样样都淋了一层蜜汁酱料,放眼望去,极少有食物本味儿。
可她瞅着赵连雁倒是吃的面不改色。
一个不敢问,只知道把最好的东西一一摆上来。一个也不说,不管是讨厌的还是喜欢的全都接受,甜的苦的一齐咽下,难为他人,也难为自个儿。
江漾停下筷子,叫了一道干炙羊肉。
刚吩咐下去,抬头便看见赵连雁微眯着眼看过来,眸光盈溢,里面的灼灼笑意都要沁出来了。
她连忙低头,戳着碗里的樱桃肉,在心里暗忖
——是她要吃的,才不是给赵连雁上的呢。
这顿饭吃还算和谐,除了赵连雁的目光时不时就往她身上打转,倒也把梅玉温哄得挺开心。
罢了,也就平静这几个月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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