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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连诛当即睁开眼睛:“什么?”
  这个太医是常年跟着赫连诛侍奉的,说起话来,也大胆一些。
  “王后不会喜欢瘸子。”
  赫连诛不自觉有些紧张,厉声道:“那你就好好治。”
  “是,但您自己也要小心些。”
  “……知道了。”赫连诛虽然不高兴,但还是这样应了一句。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道:“别跟王后说。”
  “是。”太医帮他把伤腿包扎好,“大王这几日不要太劳动这条腿了,最好也不要骑马。”
  这时太医又看见他包着手帕的右手,便道:“大王,臣再帮您看看右手吧?重新包扎一下。”
  赫连诛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宝贝极了,收回去:“这个先不用包。”
  “流了这么多血,不重新包不行。”太医“恶魔”低语,“王后可能也不太喜欢手脚不麻利的人。”
  赫连诛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右手递过去了:“包一下,还用这条帕子。”
  “是。”
  太医有些无奈,大半条帕子都已经被鲜血浸湿了。他只好先给赫连诛上了药,再用干净的细布包好,最后再把那条帕子洗一洗,系上去。
  还要把那只被血染红的小青雀,正正地放在赫连诛的手心。
  赫连诛翘着嘴角,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右手,然后站起身,穿戴好盔甲,系上披风,拿起放在一边的重刀,推门出去。
  他已经十五岁了,和许多草原人的十五岁一样,正在精力最充沛、最敏捷、最强悍的那几年。他甚至比许多草原人的十五岁还要高,还要强壮。
  小麦色的皮肤,夜色一般浓厚得化不开的漆黑眼眸,还有脸上手上的旧伤疤,使赫连诛在披挂之后,旁人竟一时间难以分辨,他究竟是少年人,还是久经沙场的将军。
  他是一头合格的头狼,一头能够率领鏖兀人,抗击所有外部侵略的头狼。
  赫连诛跨过门槛,将重刀背在背上,拧了拧手腕,活动了一下筋骨。
  他喜欢战争,战场上弥漫的鲜血气息,莫名让他的血液沸腾不止。头狼生来好战的天性,在他身上表露无疑。
  而此时的尚京城也已经变成一个十足的战场,随时有人从城楼上跌落下来,也随时会有箭矢刀剑落在眼前。
  赫连诛收敛了笑意,脸色肃穆,抬手让格图鲁过来,同他低声说了两句话。
  格图鲁再一次领命离开。
  赫连诛扶着刀,一步一步登上城楼。
  他在城楼上站定的时候,格图鲁也回来了,几个士兵把吊在宫墙上的摄政王抬过来了。
  这几天赫连诛让人把他吊在城楼上,却也每天让人给他喂点吃的喝的,保证他没那么快死去。
  格图鲁招呼士兵们将赫连苏尔放下来,抬到正在打仗的城楼这边,重新把他给吊起来。
  远处土丘上的太后看见这一幕,目眦欲裂,抬手喝止自己的人停下攻城的动作,骑着马就要过去,被随行的士兵们拦住,最后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赫连诛”,恨意入骨。
  赫连诛早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神色淡淡,没有反应,转过头,对握着牛角的号角官道:“跟对面说,王叔还有一口气,只是三天没喝水了。如果母亲肯暂时停战,一个人过来,那朕可以特许母亲给王叔喂口水喝。”
  士兵楞了一下,赫连诛面上浮现出冰冷嘲讽的笑容,低声道:“就这样说,朕想看看母亲会不会为了他冒险,会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是。”士兵被他脸上的微笑吓得心头一颤,手忙脚乱地握住牛角,开始向对面喊话。
  对面的士兵听见这样无礼的要求,一阵哗然。
  这怎么可能?如今太后也算是他们一军主帅,一军主帅为了一个不知死活的人,独自冒险,去对面城池。要是过去了,对面乱箭齐发,就算是草原上最矫健的雄鹰,也绝没有逃生的机会。
  这简直就是个死局。
  所以他们都以为,他们不劝,太后也是绝不会过去的,她想得清楚。
  但是太后骑在马上,犹豫了许久,竟然策马下了山丘。
  众人哪里想到她会真要过去,连忙去拦。
  赫连诛站在城楼上,搭着眼帘,远远地看着他们在争执。
  他转过头,对士兵再说了一句:“跟对面说,朕数十个数,再不过来,就没机会了。朕马上把王叔的脑袋割下来,朕一向说到做到,母亲知道的。”
  “是。”
  士兵如实传话,一字不差。
  果然,对面的人再一次变了脸色,太后抬头,就看见城楼上的赫连诛已经竖起了一根手指,很快是两根,她听不见,她也看不清赫连诛的口型,但她知道,赫连诛在数数。
  “一……二……三……”
  她一把推开阻拦的众人,策马上前。
  赫连诛收回手,脸上似笑似哭:“朕一直都知道,母亲不爱先王,她爱摄政王。”
  那种古怪的表情只出现在他脸上一瞬,很快就消失了:“继续传话,让母亲走过来。”
  “是。”
  话音刚落,太后就翻身下马,独自跑向城门前。
  赫连诛抬手,让城楼上的人将吊在城楼上的赫连苏尔给放下去。
  太后跌倒了几次,跑到城门前时,赫连苏尔正好摔在她面前。
  她跪在赫连苏尔面前,把他抱在怀里,使劲搓了搓他的脸:“苏尔?苏尔?”
  她摘下挂在腰间的水囊,给他灌了两口水。
  赫连苏尔似乎是被呛醒的,虚弱地睁开眼睛,恍惚看清眼前的人,唤了一声:“阿姐?”
  “是,阿姐来了,阿姐来救你了。阿姐错了,阿姐之前脾气坏,不该对你那么不好,你别生气,你好起来,阿姐对你好……”
  赫连苏尔笑了一下。
  赫连诛也笑了一下。
  他撑着双手,站在城楼上,低头看着这一场生离死别、感天动地的大戏。
  看,母亲对别人都是极好极好的,还会认错,知道之前待人不好,还会想着弥补。
  赫连诛看了一会儿,看到太后要把赫连苏尔扶起来,背他回去,就不再看了。
  他收回目光,招手让格图鲁上前,又低声吩咐了一句。
  格图鲁再次领命离开,快步跑下城楼。
  不多时,太后那边的人就迅速赶来接应,把两个人都接回去了。
  太后将摄政王安置好,转过头,举起手中长刀,又要开始攻城。
  士兵们不解——他们不明白,赫连诛为什么会把赫连苏尔还回来,为什么不在那时候动手,生擒太后。他们心怀疑虑,向前冲锋。
  再一次兵临城下,城楼上的守城将士也都不慌不忙,在赫连诛的命令下,一支箭都没动。
  这时格图鲁又回来了,提着一个篮子,篮中是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婴儿。
  格图鲁把篮子放到城垛上,拍了拍婴儿的脸,犹在睡梦中的孩子被吵醒,哇哇大哭起来。
  赫连诛朝众人“嘘”了一声,然后向后退开,示意士兵把传音的牛角放在婴儿面前,让对面的人也能听见他的哭声。
  对面又是一阵骚乱,太后急急地喊了停。
  隔得这样远,还会认得出这是自己的孩子,真是令人意外的母性。
  赫连诛笑了笑,看向传令官:“跟对面说,就和刚才一样,母亲一个人过来,我把孩子还给她。”
  一样的流程。
  赫连诛能有什么坏心呢?他真的只是想看看,他的生身母亲,能为自己的孩子,做到什么地步。
  在弑母之前,他想最后确认一遍。
  很快的,太后那边又商议好了,太后下了马,一个人再次走向城楼这边。
  这回没有那么容易了。
  赫连诛伸手,拿起弓箭,搭弓射箭。
  箭矢就落在太后脚边,她方才走过的地方,只要她晚一步,脚掌就会被钉在地上了。
  太后加快了脚步,赫连诛也加快了射箭的速度。
  每一箭都落在她走过的地方,每一次都差一步。
  旁人看在眼里,只觉得心疼。
  他永远也求不到母爱,却也永远都狠不下心来诛杀母亲。
  赫连诛心中却很平静,他倒不是舍不得,他只是想耍一耍,像在猎场上捉狼一样。
  他撵着那匹狼走,将猎物翻来覆去地逗弄,等到玩腻了,再一击毙命。
  这不是比打猎更好玩的事情吗?
  很快的,太后又一次跑到了城楼下面。
  赫连诛箭囊里的箭也正好射完,箭矢插在地上,每一支都入地三分,形成一条蜿蜒的路线,是太后走过来的路线。
  赫连诛收起长弓,一抬手,将放在城垛上的篮子推下去了。
  太后紧张得几乎喊不出声来,篮子摔到一半,就被原本就挂在篮子上的绳子牵住了。
  城楼上有人牵着,那孩子安安稳稳地落了地,太后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来,转身要走。
  那种似笑似哭的表情再一次出现在赫连诛脸上。
  他最后一次举起长弓,并不搭箭,只是轻轻地拨弄了一下弓弦。
  铮铮一声,太后听见声音,想都来不及想,就抱着孩子,跪倒在了地上,用自己的后背护着那婴儿。
  停顿了一会儿,她反应过来,没有箭射过来,她便抱着孩子,重新站起来,跑进了士兵们的盾牌防御之中。
  连回头看一眼也没有。
  赫连诛笑出声,往后退了半步,抬手下令。
  “传朕军令,全军出击!”
  他说完这话,便转身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