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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间万物易逝,皮囊便属其一。
  灵台也不清明,鬼母心中对这昔日恩恩爱爱的郎君倒没有多少眷恋。即便她没有死在井中,数百年的光景也足以将男女间的情情爱爱消磨殆尽了。
  只是头上盘起的发髻里插上了步摇,让她的识海里闪过院判在拜堂那夜里满是缱绻的为她梳头的场景。
  那时他还是天地间难寻的好夫君,生的一副好相貌,不抽大烟不磕灵石,家财万千,是三进三出大宅子的少主人。
  挑着灯笼也找不着这么好的郎君了。
  郎君还说:“一梳花开富贵,二梳举案齐眉,三梳早生贵子。”
  旧时的记忆闪现,妇人眉心皱了皱。老实说,能叫她这张肿胀的勉强看的出五官的脸皱起来,定是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
  拜堂夜里的梳头词,院判只念到了早生贵子这一句。四梳五梳六梳,都是她以为郎君忘了词,自己补张嘴全的。
  四梳白头偕老,五梳儿孙绕膝,六梳生同寝,死同穴。
  院判就没想过与她白头偕老,也没想过有儿孙绕膝的一日,更遑论什么生同寝死同穴了。
  妇人浑浊的双眼润湿,有一滴暗红色粘稠的血顺着眼角滑落,她那双眼更红了。面目狰狞,张牙舞爪的对着院判,可算是寻到了。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要伤她的孩子,无人比眼前此人伤的更深了。
  第91章【二更】
  指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伸长, 如同极阴之地的绿毛僵尸一般, 从皮肉之中扎了出来。口中的尖牙也跟着起了变化,刺破了本就突出的唇舌,沾上了粘稠的暗红色血液,如果那还能称得上时血液。
  口中不再念念有词, 起码站在门前的众人无法从妇人的声音中听出任何有意义的语句了,只是呜呜咽咽的叫唤着。
  两手伏在了地上,妇人如同山林间的野兽一般四肢贴近地面,整个人除了衣裙还能看出是个女子, 她现在更像是曾阻挡过不止一次的五通邪神了。
  院判从云头上下来的时候可没顾得上封鸿道人,底下已经摆出了要打斗的阵势, 他才慢吞吞的爬了下来。
  因着这具肉身没有修为,封鸿下来以后放弃了自己的老友,直奔灵璧与寒松。
  “两位小友可真是年轻有为呀, 层层守卫的牢狱都逃的脱。”
  双手抱拳冲寒松拱了拱, 封鸿道人偷偷抬眼,视线在寒松与灵璧之间打转。可瞧这二人的模样, 如此坦然两个眉来眼去都不曾有,想来破戒什么的是自己想多了。
  “唉……”
  封鸿道人叹了口气,似乎对寒松守住元阳一事很是懊恼。好在世上能让他烦忧的事情不算多, 也就眨眼的功夫他便将这点不甘心放下了。
  躲在寒松的身后, 转过身来面朝院判, 双臂抱在胸前, 神色严肃。
  “且看老友的鬼母究竟有什么能耐。”
  院判不止一次, 在课堂上跟学生说鬼母的炼制方法与其功效,将他宅子中这位披头散发的妻子当成典型来讲。
  爱不爱的两说,院判对鬼母自豪多过喜爱。
  徒弟们……主要是卢致远,曾向他询问,读圣贤书的人,怎可以杀妻杀子呢?
  院判有他的歪理:“郭巨埋子以食母,吴起杀子以媚君,猎户刘安把老婆杀了给主君做菜,古往今来,此之皆为世人称颂。怎的为师就不行了呢?”
  卢致远读书没有院判杂,多是孔孟的箴言,对上院判的这些歪理吧,还真不知该怎么回了。
  这在院判看来并不违逆天道的鬼母,此刻正像是山林间的野兽一般,面目抽动着,等待着他露出破绽来。
  鬼母本是灵体,全凭一口怨气吊着,可谓是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别看院判是化神修为,对上他自己炼制的鬼母,也讨不到多少好处。
  更何况,谁人最了解自己呢?
  弟子如卢致远?还是老友如封鸿?都不是,是曾经在枕席之间与自己耳鬓厮磨十余个年头的妇人,最了解自己。
  她的指尖曾抚过自己身上每一处肌肤,哪里受过伤,哪里怕痛哪里怕痒,她都一清二楚。
  故而院判瞧见妇人将矛头对准了自己,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前几息还管卢致远叫逆徒,现下便改了称呼。
  “好徒儿,过来替为师挡挡。”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在皆礼院呢,便是师让弟子死,弟子不得不死。
  可卢致远狠下心将寒松与灵璧带出牢狱的时候,便已经不把院判这个君亲师放在眼里了。面对师尊的召唤,卢致远纹丝不动。
  “逆徒。”
  见使唤不动,院判的脸拉了下来,指尖用力的往卢致远处点了点,阴沉沉的如同他搭乘的乌云一般。
  “混账东西。”
  卢致远仍旧不动如山,任凭师尊如何说他,就是下定决心做个乱臣贼子,不顾师门的逆子了。
  鬼母的灵台不清,换来她直觉异常灵敏,几乎是在院判往徒弟处分神的瞬间,便朝着曾经的郎君扑了过去。两腿环在了他的脖颈之上死死锁住,双臂抱住了院判的脑袋,张开血盆大口,滴着涎水的獠牙就要咬上去了。
  “咦……”
  灵璧嫌弃的别过头,不去看这场面。
  她以为,修士与凡间行走江湖的习武之人最大的区别有两个。一是修士能长生,侠客们至多活百年。二是修士们习术法,打斗起来不用贴身肉搏,没有那么难看。
  你用一剑,我放一雷,即便有人输了,那也是倒在地上吐口鲜血,死之前还要捧着胸口放句狠话。
  “我死也不会放过你的。”
  凡间侠客们说这话的时候,多半已经鼻青脸肿,牙都掉了好几颗了,并没有什么威慑力。修士就不一样了,谁知道眼前这个倒在地上的家伙,会不会练个什么鬼修的法术卷土重来呢。
  总之就很有气势。
  尤其是她那师尊,蛟龙口中拔毒牙,世间寻不出更威风的人了。
  可如今,大能如皆礼院的院判,竟被一个丑陋不堪的鬼母抱着脑袋啃咬,几施法都不能将妇人的魂魄打散。这还不算,刀剑无眼法术亦无眼,才不会因为你是施法的人便网开一面。
  从院判手中点出的光点,擦伤了他自己的耳垂。
  灵璧摇摇头实在是不忍看,习惯了商议事时抓拽寒松僧袍的袖口,下意识的探了过去,却拽到了和尚的小指。
  也对,寒松的僧袍早就烂了,扔在了牢狱之中没带出来。而穿在身上的青衫,他又嫌弃儒修们的伪善,从井里出来便脱下了。
  冰冷的指尖传来了温热,寒松低头看了看,抽回手问道。
  “女菩萨?”
  灵璧也不免尴尬,收回手后背到了身后,下巴抬起往寒松另一手捧着的头骨处点了点。
  “鹬蚌相争,你我何不渔翁得利?”
  寒松还未来得及回答,封鸿道人双手合十接连的拍,面露赞赏上前。
  “小友真是聪慧的很,当真不考虑与贫道修魔么?”
  “那边可是你的老友……”
  灵璧往不远处正与鬼母缠斗的院判处一指。
  封鸿面露为难之色,在原地踱了几步,咬着下唇道。
  “可怎么办呢,贫道是当真想见见五通……”
  第92章【一更】
  将将化龙不久的蛟蛇, 曾与封鸿道人相依为命的过了十余年的日子。若严格来说,那段岁月里, 蛟蛇算得上是封鸿供奉的邪神。
  不过好在那时的封鸿道人身为一介乡野村夫,读过几年书却也没得大学问。连山下的镇子都没去过几回,所求就是吃饱喝足,不饿肚子。
  要的少,自然惹怒的柳仙的机会也少, 直到巨剑尊者下山降妖, 封鸿与蛟蛇都不曾红过脸呢。
  柳仙可以生出足, 长出角, 登天化龙。能成就老友以半路拜师的身份坐上皆礼院魁首的位子,同为邪神, 怎么能叫封鸿道人对五通神不感兴趣呢。
  略带歉意, 封鸿瞧了老友一眼便回过头, 上前去拽寒松的胳膊。
  “小友, 贫道带你们去挖。”
  寒松甩开了手,他的慧眼曾亲眼看见过封鸿犯下的罪行, 能站在此处没有替天行道已经是和尚念着还要屠龙给他留有余地了。
  碰我, 不成。
  和尚退后一步,托着头骨退后一步,灵璧从他身后越位上前, 与他并肩站在了一处。
  “小师傅, 依我看来鬼母可拖不了院判许久。”
  哪怕鬼母遇强则强, 又了解院判的弱点, 然化神修为岂是轻易能够打败的呢?
  这方小世界里,化神期的修士一只手便数的过来,哪一个提起来都是响当当的人物,端坐在修界魁首的位子上,张口一言九鼎无人敢忤逆一句的大能。
  灵璧的话寒松自然也明白,若鬼母能将院判打败,天下谁还修行呢?人人都去养鬼母了。
  趁如今院判的鬼媳妇还能拖住他,赶紧把他的鬼儿子挖出来超度才是正途。
  封鸿道人极擅揣摩人心,从灵璧与寒松的神色中看出两位小友已然动心,再次上前一步。
  “三进三出的大宅子,侧门都不知有多少个,不妨我们分头去挖,再来妇人与孩童溺死的井边会和?”
  一双眼甚是诚恳,若非知晓他是个彻头彻尾,罪大恶极的魔修。寻常人见了,指不定要被封鸿这幅模样说服,以为他是个良善的方外道人呢。
  盯着自家的师尊,卢致远眯缝着眼睛,呼吸急促起来。若院判从鬼母那边挣脱,想来死的第一个便是自己。
  卢致远倒是不怕死,凡修士皆有一死。可书中说了,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只要院判仍旧坐在皆礼院魁首的宝座上,那他死的便比鸿毛还要轻。脚尖在地上蹉碾了几下,将黏着在一处的土块磨碎成了尘埃,几人之中,卢致远第一个点了头,认同了封鸿道人的说法。
  “还是卢小友心胸宽阔。”
  封鸿拍拍卢致远的肩头,这孩子也不错,比起灵璧丫头听话多了。
  凡间有朋友妻不可欺的说法,修界有道友弟子不能惦记道理,还是罢了。
  寒松还未下定决心,灵璧瞧见院判与妇人的争斗中似乎隐隐占了上风,封鸿道人没有拽住的胳膊被灵璧拉上了。
  “和尚,大局为重。”
  斜了一眼封鸿道人,灵璧继续道:“与封鸿前辈的帐还在后头。”
  挨的近,灵璧有威胁封鸿道人的心,即便他这具是副凡人的血肉之躯,却也将算账二字清晰的收入了耳中。耸耸肩,封鸿道人不以为然。
  等着与自己算账的苦主能从六道黄泉手拉手排至上界,怕是轮不到你二人呢。既然达成一致,几人也不拖沓,两两一组沿着院墙行走了起来,去寻偏门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