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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公公不敢抬头,只看着地,地上影子融在一起,像是水被泼上去,又或者两个影子被火烧得紧紧合在一起。
  他不敢看,也不敢听,直到听到你下去吧,才脚底抹油地离开。
  有一回,丞相家的小姐跟着丞相进了宫,在御花园见到了那人。刘公公感觉不对,又不敢阻拦,几次见面下来,只好偷偷禀告了陛下。
  陛下转着案上的明珠,视线也在阴影里看不清晰:我知道了。
  不知道什么,陛下忘了用朕。
  后来,那人不见了。
  丞相家的小姐被陛下召进宫,在偏殿好吃好喝,让她等着,也不说等着什么。
  没到午时,那人又回来了,骑着马停在城门下,风尘仆仆因而有些狼狈,却仍旧君子清俊,目光湛湛。
  丞相家的小姐回去了,离开的时候泪盈盈的,刘公公又是一番好言安慰。
  小姐悄悄说,他是当年的楚刘公公装聋作哑,当做没有听到。他想,谁不知道,陛下心里也清楚,人人都知道。但是谁敢说什么呢。
  刘公公回去的时候,听到陛下问何不走。
  了问心无愧。那人很平静地说了一句。
  刘公公不明白,陛下什么面色大变。
  之后,陛下一句话也没说地走了。
  那人还是站在那里。像落灰的纹金宝剑,锋利太过,过刚易折。他将地上掉落的奏折一一捡起来,合拢后放回桌案上,忽然皱了皱眉。
  刘公公上前要问他有什么吩咐,他摇了摇头。
  这件事过了半个月。
  那天陛下看着书房里的奏折,自言自语道:当初起事,他也说,问心无愧,没有黑白对错。
  真是个随时掉脑袋的差事。刘公公心里道,连谋反的秘辛都让他听着了,谁不说他刘水此生无憾呢。
  中秋的时候,陛下有意大赦,也让当年的太子回京一趟。更多的,是因那人情绪不高。
  谁知太子千里之外一首词,被探子传回了宫。
  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
  知我者,二三子。
  陛下看着那人,问道:是结党营私,朕该不该严惩?
  那人坐在亭中栏上,喝酒时让人怀疑他会掉下去,等到一壶酒喝完,才说:私谁?我吗?
  似乎是因很久没出去,他有些病态的苍白,神情也很淡漠。他很久没拿笔,也许也拿不了了。但是任谁看到他,仍能看到他当年的从容端方,犹如江南三月斩落的春风。
  刘公公又跪了下来,觉得自己这一次八成是吾命休矣,逃不过了。
  可是陛下沉默了一会儿,终究什么也没说。接下来也一直没说话。
  那人看向他,笑了下:劳烦。
  刘公公巴不得去拿酒,可是又不敢直接走,直到陛下点头,连忙转头就走了出去。
  中秋节终于到了,京城里上上下下都热闹,前朝的太子殿下还是留在边城。陛下微服出宫,带那人去了江南。
  江南,江南不错。刘公公想,那里风光好,也繁华。他们去了江南金陵。
  秦淮河波光粼粼,那人紧紧皱着眉,丝毫不眼前美景动容。
  他也许是酒喝多了,有些疲惫,倚着金陵的白墙,月光清辉将他眉骨照得阴影层次。
  陛下避开人群亲了一下他眉骨。
  刘公公低下了头,听到他说:不舒服。说得很漫不经心,像是在说今晚月色不错。
  好在有随行太医,检查了半夜,也没查出什么。那人仍旧是恹恹冷淡,看着一豆灯火。
  在回京的时候,刘公公听到陛下说:真的不能谈谈?
  颜风。
  什么?
  还以你来金陵,就是了提醒我,原来不是?那人说得很慢,过了一会儿,刘公公才听明白。
  那时候我不知道船上是你。
  看到死士的尸体时,我倒是知道了是你,那人笑笑,算了。
  你当他生不逢时,倒霉吧。陛下声音冷下来。
  我也是生不逢时。那人悠悠说。
  什么?陛下似乎没听明白。
  那人看着离开江南的满江月色。
  你让史官如何写我?
  回了宫之后有一阵子,京中热闹起来。都是朝臣们张罗着选秀。
  但是刘公公没功夫关注,他心不在焉想着太医今日又去了几次梧桐宫。在上朝的时候,险些被陛下发现出神。
  选秀还是被陛下拒绝了,他开始在宗室里挑孩子。
  满朝哗然,可是陛下心意已决,无可转圜。
  刘公公过第三十载生日的时候,听说前朝太子在边城自尽了。
  死前,前朝太子留了字句,无人解其意。
  「除非孤死,都不算没有转圜余地。」
  江南的雨台寺香火旺盛,说是很灵验。
  太医给梧桐宫里的人开着药,刘公公担心自己的小命,私底下找李太医问过,药何时见效。李太医面露难色,半晌才说自己医术不够高明,查不出病灶,已经决定告老还乡。
  刘公公很恼怒,太医告老还乡,他可跑不了,万一
  没过两天,陛下去了江南一趟,是雨台山。
  在雨台寺前柱子边,陛下看了一会儿上面的经文。
  寺里香火缭绕,刘公公在心里暗暗许愿弟弟成家立业,给老刘家留个念想。
  他听到陛下在蒲团上诵念经文,模糊中听到一句诸般因果
  他跪在后头,接着给佛祖念老刘家。
  有一趟夜里下了大雨,梧桐宫里灯火通明一夜。那人低声喊陛下名字,是很散漫的语气,仿佛街市里有一声没一句的戏谑。太医院除了两个值守的全来了,没人敢说话,落针可闻。
  刘公公在外头守夜,隔着被风吹开的重叠金帐帷幔,看到陛下下颌绷紧,眼眶通红。
  诸般因果
  陛下没有再说下去。
  太医们忽然跪了一地。
  刘公公迷蒙之中顿悟了,跟着跪了下来。
  雨把整个金銮殿都浇透了。
  江南的凤凰楼修第三遍的时候,刘公公才知道,弟弟早就死了,死在街市斗殴里。家里了让他按时寄钱回去,始终没告诉他。
  燕京还是燕京。江南还是江南。
  一天夜里,陛下原本已经睡了,突然又起身。
  刘公公强撑着睡意点灯,看到陛下磨墨,在纸上写了一句: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作者有话要说:  亲亲小可爱们mua!
  下面引用诗词相关全文/译文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贺新郎甚矣吾衰矣》
  宋辛弃疾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遣悲怀三首其三 》
  唐元稹
  译文
  闲坐无事为你悲伤为我感叹,人生短暂百年时间又多长呢!
  邓攸没有后代是命运的安排,潘岳悼念亡妻只是徒然悲鸣。
  即使能合葬也无法倾诉衷情,来世结缘是多么虚幻的企望。
  只能睁着双眼整夜把你思念,报答你平生不得伸展的双眉。
  第43章 贪恋人间(一)
  颜氏王朝建立之初,定京在长安。
  据坊间传闻,是因为开朝皇帝夜有所梦,梦见如果定在燕京将会有一场祸事。当然,这也只是个猜测。
  开朝皇帝名讳是要避讳的,但是这一届的状元郎的名儿与陛下差不多,同届的考生劝他改个名字,免得冲撞陛下,状元郎笑着喝茶,没改。
  宫里大总管亦步亦趋跟着皇帝,小声说着近日里京里新传的消息。
  颜金随意听着,他在听潮亭停步,石桌上常备了纸笔。想起昨夜的梦,他走过去,在纸上勾勒出一个轮廓。刀锋描出的丹凤眼,眉骨漆凌,鼻梁清挺,抱书站在江南桃花里,只是一个侧影。
  大总管惊讶地道:陛下见过状元郎了?
  颜金皱眉,放下笔,不满他的突然出声。
  大总管连忙告罪,而后又犹豫道:实在是这纸上人,跟新晋状元郎太像了。
  昨日梦里,颜金梦见自己仍是九五至尊,整夜金銮殿雨下,跪了一地的人。雨水溅得青瓦发出金鸣般的声音。
  忽然又梦见江南热闹的春光里面,他身受重伤,看到那人立在春日桃花下,挑眉未语。混乱的梦境里他见过那人拿笔时手指颤抖又无所谓松笔,他发怒过将满殿酒都搜出去砸碎。那些情绪真切,几乎令他心悸。
  此时不知道什么人竟然被与梦中人相提并论,让颜金心中有些不太舒服,拂袖走了出去。
  而此时金銮殿里,众星捧月地簇拥着一个人,那人出身跟着陛下打江山的楚家,是京中第一世家,钟鸣鼎食带金佩紫也不足以形容。何况,他还是本届的状元郎,来日必定平步青云,已是炙手可热。
  来的路上,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向他掷花。可惜,楚少爷太高傲,不仅没高兴,还让侍从将花全都扔了出去。
  此时殿中。
  不知子霑兄策论是如何写的?同样是世家之子的探花郎有意结交,话语间亲近问道。
  状元郎瞥他一眼,没开口,只是自顾自看书卷,偶尔往下翻一页。
  有人心中偏向探花几分,忍不住和同伴有意说道:神气什么,不过是运气好得了个状元,谁不知道也有楚家出身的成分在。更何况,楚家还有楚大公子继承,如果不是他母亲亡故得早,不像大公子,今年不用守孝
  同伴听到后面忙道:慎言,魏兄。我辈读书人说话怎能如此唐突。
  魏公子不满道:我等更当不畏强权才是。他不觉得自己站在人堆里会被揪出来,何况这些话在京城茶馆里,早就被状元郎耳闻过,如果要发作,也轮不到他。
  他的话叫楚少爷听见了,挑眉转头看过去,眼底冷了下来,半顷又微微一笑。
  楚少爷是长安最风流的世家子,不只是因为楚家显赫。他既通君子六艺,也晓风花雪月,翩翩君子,纨绔书生。春风楼里的姑娘们每日都在窗边看他自桥上打马过,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只恨不能与他斟茶研墨写词,再听听长安夜雨。
  此时一笑,就更显得风神秀雅秋水清骨,连被冷落的探花心中不快都消散了几分。下一刻,就听到楚少爷懒洋洋地说:
  找死。
  众考生不解,榜眼是长安第二世家的公子,闻言冷哼:又要仗势欺人了,是不是啊楚二?
  何解?探花问道。
  别看他人模狗样还考了个状元,实际比长安四大纨绔还要纨绔,榜眼骂道,跟着他爹军营里出来,最不讲道理。
  过分了啊,于兄,俊美的状元郎面有怅然,想不到你是这么看待我的。
  有意要讨好他的人们纷纷昧着良心附和:不错,于兄啊你这话说得委实过分,楚兄不过是与他开个玩笑罢了,不为过。
  楚少爷合书沉吟后,笑着道:叫他滚出金銮殿,想来也不为过。
  旁边的人们都是目光微变。
  榜眼噗嗤一声笑了,乐道:怎么说?我说他不讲理吧。
  殿中寂静,之前说话的魏公子涨红了脸,争辩道:我乃是陛下亲笔题的学子,你与我同为学子,无权侮辱我。而且按我朝律法,你我现在还是平级,你应当向我赔礼道歉。话是这么说,他却已经没了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