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学子齐齐静默。
大师兄,求求你对自己有点清晰的认知吧!
他们每天要憋着打人的冲动久而久之很伤身体的!
玉盈秋眼眸明亮,盈盈而笑:我期待在决赛中与谢家世子对上了。
她仿佛仅是兴之所至下的随口一提,又仿佛怀着自己定能胜过方临壑跨入决赛,天经地义般的理所当然。
从两人比斗中回神,方临壑誓要给剑门弟子科普没讲完的浩然剑诀:至于浩然剑的第三境,则要玄奥得多。天地充盈浩然气,哪怕手中无剑为凭,细微缥缈如天地间一缕气机均可为剑,甚至气机作剑,不输于真剑作剑。
剑门弟子正襟危坐,全神贯注。
心中不知第几次深恨他们大师兄过头的责任心。
天知道继放养他们,一心修行的掌门杨若朴后,方临壑自认身为剑门大师兄,就理应担起职责,替杨若朴好生教导,不知另剑门弟子多吃多少苦头。
我也没法说清该怎么到浩然剑第三境,水到渠成,等你能到,天地间浩然气愿意认你为剑主时,自然而然便到。江景行回想了一下他到第三境的时候,问道,怎么问起这个?
与姜长澜一战中谢容皎受损不轻,瘫在榻上闭目养神,坦诚答他:想尽快提高实力。
实则他实力已经提升得很快,十八至小乘,短短半年内连破浩然剑两境,放眼古今修行史上,出过的天资能和他比肩之人屈指可数,江景行年轻时是九州闻名的进步快得令人跌破眼珠子,谢容皎犹胜他一筹。
没人怀疑谢容皎能至圣境。
他需要的仅仅是时间而已。
当年江景行而立之年至圣境,天下震动。
谢容皎只会比江景行更快。
他却犹嫌不足,觉得不够快。
江景行走程序劝他:阿辞你修为战力提升得已然很快,连我当年都没法比,刻意过快恐留有后患,水到渠成为好。
诶不过阿辞,你向来不是心急之人,怎么突生此念?
因为感受到随时可以掀起吞没九州的暗潮,读懂擂台上凤凰鸣声里的恨铁不成钢和催促之意。
不想在将来的九州大祸里避在江景行身后求他庇护,也不想让江景行一个人独挑大梁。
想好的慷慨凛然说辞在唇舌边转了一圈,吐出来却变成:想和师父尽快并肩。
要命。
阿辞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的?句句正中红心,和以前一开口只会让你体会到透心凉滋味,面对残酷现实的拷问截然不同
江景行纳闷,总觉得生活在他未及知晓时悄悄拐了个弯。
他几不可查叹了一气:会的阿辞。我已至顶峰,无路可走,你的路却很长,你只会比我站得更高。
他的阿辞还小,会有辉煌美好的未来,很长很长的路和风景等着阿辞去走,拥抱的事物注定比他好上无数倍。
他已至最高处,无路可走无路可退,只能沿着来时路渐渐退下去,如日头渐衰在西山山景下。
直至光辉全无。
他又如何忍心去祸害阿辞?
谢容皎没懂他话中深意,带笑答他:不会的师父,没人能比你更高。
纵有千万种流于表面的不靠谱,你在我眼中仍是世间至高至好。
如国手拨名琴弹出春日的曲调,冰雪消融在枝头春风里,汇成流泉抚过山间花朵草木潺潺而下。
真要命。
江景行不敢在这地儿多待,生怕他被阿辞说得神魂颠倒,来个不由自主倾吐心声。
到时候可真成性命攸关的大事。
他不怕被阿辞用镇江山抽死,堂堂圣人死得竟是如此有戏剧性的窝囊憋屈。
他怕阿辞知道,压他尚是小事,若是对谢容皎日后人生有个影响,江景行良心如何能安?
江景行赶紧寻了个借口,足下生烟般溜出谢容皎所在房间。
留下谢容皎一个人不解:师父近来怎么有点古怪?
后来想想,江景行又不是第一天不靠谱,且由得他去。
来群芳会的一共六位小乘,有两位弃权武比,剩下数百位全是入微修为,谢容皎想想自己应该没那么霉,在伤势未愈之上对上决出胜负的方临壑或玉盈秋其中一个,一边休养,一边练剑,十分放心。
他休养时消息来源主要靠姜长澜,姜长澜说着是比他伤得重,奈何有颗不甘寂寞的心,去观赛台上跑得可比他勤快太多。
带来的消息从哪两家的四姓子弟互相看不顺眼窝里反;到文试时书院学子差点没闹成大型内斗现场,幸好有沈溪在场稳定局势,与一旁打起瞌睡的剑门弟子形成鲜明对比;再到佛法两宗明枪暗箭互相较量道法高低,三句不带教义典故不舒服..
鸡飞狗跳,零零碎碎,应有尽有。
谢容皎不由得钦佩起他搜刮消息的能力:阿姐没让姜兄管斥候,当真屈才。
谢帅调度得当。姜长澜一次吹捧两个,大言不惭:自然是觉着让我去前线冲杀的价值远比让我掌管斥候来得大。
若是江景行在场,早早按捺不住他蠢蠢欲动的三寸之舌,将姜长澜捎带上谢容华通体嘲讽一番。
可惜在场的是谢容皎
他认同道:有理,不过姜兄似乎很喜欢凑热闹?
姜长澜摆手:人情世故而已。
说到人情世故,我于此道一向不通,有一事请姜兄为我解惑。
姜长澜爽快应下:尽管说便是。
谢容皎端着茶碗,不解道:我发现近几日师父刻意回避着我,但我与师父未发生过任何争执,最近也无甚大事发生,颇让我困惑。
本打算给他炖一碗鸡汤的姜长澜跟着他一起困惑起来:世子你与圣人,不是感情很好吗?
他心说什么鬼,就在两天前圣人还亲自到台上抱你起来,把我虐到死去活来,差点觉得人生无望,想不开准备破罐子破摔在台上睡一觉。
就算时间放远一点到在东荒时,每和你们相处,哪次我身上不泛出一股多余的尴尬味儿?
谢容皎颔首:正是我不解的地方。
姜长澜想来想去,许久沉思后灵光乍现,豁然开朗:兴许只是圣人想独处一段时间也说不定。人常有欲一个人静心思考事物的时分,我亦有之。
谢容皎无语看他,不明白他的回答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不过
他算是勉强同意这个答案:姜兄言之有理,许是如此。
谢容皎怅然若失。
不可能永远不分开的,他想,我对师父的依恋程度,似是比起欲问他是否一道去西荒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指甲紧扣掌心皮肉。
不该如此。
姜长澜自认好生开导过谢容皎一番,自我存在价值得到满足,飘飘然欣慰走了。
两年后的姜长澜懊悔得想锤死自己。
人家两个当事人明明在自己尚一头雾水摸不清状况的时候谈着恋爱,一个跑一个追,愿打愿挨的,要你个外人去瞎掺和什么劲?
要不是当初瞎掺和一脚,至于被谢容华提着太平刀追着满军营乱跑,性命堪忧吗?
挨完打还要提防着陆彬蔚出其不意的各种坑害。
简直叫人没法活。
呵,人生。
另一个常来拜访谢容皎的人则是热心剑修李知玄。
经历过玄武城一场,李知玄一意孤行把谢容皎认定成是生死之交,料想友人休养无聊,热心剑修李知玄甘愿抛下下午文比观赛时间,怀着春风般的温暖和关切来陪谢容皎说话解闷。
今日前来时,李知玄面色与往日大不相同,分明是遭上大事,还要硬盖上一副我很好的章,欲盖弥彰得连谢容皎都能看出端倪。
李兄可是遇上什么事?
李知玄装死。
谢容皎决定直接一点:李兄脸上写着飞来横祸四字,究竟是何事让你如此动容?
李知玄扭扭捏捏,吞吞吐吐,好歹是说话了:谢兄,我发现佛宗那位无印师兄的身份有异。
他一咬牙,从袖中掏出一份群芳贴:这是我在我所居之处发觉的,无印的群芳贴。
群芳贴上一缕魔气生怕别人不知道它的存在似的,李知玄尚能清晰无疑感知到,别提是谢容皎。
打开群芳贴,与数百份其余帖子一模一样的格式和客套话之间,无印名字龙飞凤舞。
显然是故意设给李知玄的局。
李知玄人在院里坐,贴从天外飞。
若人有气运多少轻重一说,他可谓是衰到家。
李知玄欲哭无泪:我知此事疑点颇多。我在院子中除了练剑什么也没做,谁也没招惹,偏偏佛宗无印师兄的群芳贴自己沾上魔气长了脚跑我这儿来,我拦不住啊。
可以说是十分绝望。
这场景是何等眼熟?
熟悉的一缕显眼处魔气引蛇出洞,熟悉的指向将祸水东引到三宗,若说背后没有摩罗的影子谢容皎是不信的。
只是不择城时陆缤纷尚有摩罗孙辈一身份,李知玄一普普通通不起眼的剑修如何被摩罗看得上眼?
亦或摩罗针对的是无印,李知玄恰好飞来横祸,做成不幸被波及的那个倒霉蛋?
谢容皎冷静了一下,恳切建议李知玄:李兄,我听闻镐京城外大隐寺驱霉转运的符箓十分好用,李兄闲时不如去求一道。
怎么麻烦事儿尽摊上李知玄这倒霉孩子了。
第61章 群芳会(十六)
李知玄目光闪闪, 对谢容皎的提议很是心动:不知世子可否告知大隐寺大致方位, 让我好前去求符?
谢容皎没答他,捏着群芳贴看了三五回, 确认道:就我对无印的了解, 内里灵气是无印的不假。不过无印通身气息无垢,不像是身带魔气之人, 李兄预备如何对待此事?
接到无印的群芳贴已有两天,李知玄日子是煎煎熬熬着过过来的,决定倒是早早做好的:如世子所说,无印师兄未必参与此事,很可能是无辜牵连,我打算等群芳会结束, 悄悄跟着佛宗队伍入西疆。
佛宗自西方遥远之地传播来九州, 为示不忘本,所建宗之地也在西疆,距西荒只隔一线。
又是西荒。
西荒和摩罗最近实在狂刷存在感刷得可以。
谢容皎无声叹了口气:李兄胆气过人。
是货真价实的孤胆剑修,童叟无欺。
李知玄全然把他当作称赞来听,不好意思道:我师父说过该怂的时候怂, 事情找上门来是我的运气, 别怕事。这件事和魔气有关, 既然找上门来, 不好不理。
也罢。谢容皎认命起身, 我正好打算等群芳会事毕去一趟西荒, 李兄如不嫌弃, 不如与我结伴而行。
当然不嫌弃!李知玄忙对着走出去的谢容皎喊,世子是想去哪儿?
谢容皎声音遥遥传来:去大隐寺为李兄求道转运符。
果然是生死之交,李知玄陶醉想,世子义薄云天,若有机会,我李知玄哪怕是出生入死,也要报答他知交之情。
谢容皎可能并不是很想有这个机会。
他对上李知玄意味丰富,写满世子一声令下,我李知玄不惜肝脑涂地的眼神,几乎要生出泰山压顶的重负,解释道:李兄莫误会,我在屋内养伤闷得紧,想出来透透气。
谢容皎说的是实话。
他自己觉察到自己情绪的不对头,常常易烦闷多思,并将其归结到养伤闷在房间里的缘故,多加走动或许有益。
李知玄感动道:世子不必宽慰我,我知道的!
啊,世子为不让他心里有负担压力,还要把借口揽到自己身上,真是史书里的高风亮节,当代的道德标杆。
谢容皎:......不,你不知道。
他心情复杂地住嘴,避免一场无谓不可能有结果的,不,你不知道和不,我真的知道的死命题循环。
日渐萧瑟的秋风完全不减镐京里小娘子的热情,谢容皎打马过处,遍地鲜花伴着低呼声,马蹄踏在花上,花瓣零落散开,纷扬似雨,鲜花香气激得李知玄连连喷嚏一直打在大隐寺门口。
等到大隐寺时,追风驹已从一匹威武神骏的宝马名驹变作匹香喷喷,浑身上下缠绕着绫罗绸缎,锦绣尽处探出鲜活几朵的公主马。
追风驹和李知玄一般打着喷嚏,马蹄刨土,显然是很委屈。
指尖拈着一朵复瓣鲜花在他掌上娇艳绽开,花蕊中间一点红仿佛雪白美人面上晕开的胭脂般动人,谢容皎嘴角轻扬。
怪不得江景行那时候的爱驹不肯和他出来。
不能怪他的爱驹是匹难得一遇的公主马,实是事出有因。
还是很想见到当年那个被整座镐京城偏爱的江景行到底是什么模样啊。
大隐寺无愧大隐之名,在喧闹坊市中闹中取静占了一角。
寺庙声名在外,被地域志特意记上一笔,往来香客自不会少,寺庙却小,难免人流拥挤。
却丝毫无碍寺庙的清净。
整座寺庙,数重殿堂都收拢在几株大槐树树荫之下,槐树树叶交错相合,中间偶有几串尚未凋零的净白槐花耷拉挂着,衬得槐叶被晴空艳阳一照,碧绿苍翠如琉璃。
树荫底下砖瓦古旧,青苔痕迹宛在,细细裂纹如年轮于树,向看客游人诉说寺庙经年的风雨沧桑,变迁无常。
两人刚跨进大门,谢容皎一眼见到围墙一角斜对着游人上香的香炉处立着位青衣人。
他容貌隽秀温润,本是副讨人喜欢的好相貌,立于槐树下时却无声无息,半点存在感也吝啬,自他身边而过的游人像是半点觉察不到身旁一个大活人的存在。
有点眼熟,新近见过。
扫了两眼,谢容皎给他盖上这两个戳儿。
谢容皎临阵不乱,冷静地把镐京见过的人在他脑海里过一遍,对比后迅速得出结论。
是北周国师。
国师先向谢容皎方向走了两步,招呼道:谢郎君不大认人脸,我怕谢郎君认不出我来是谁,索性先开口招呼。
原来是朋友,要不然怎么知道世子不太认脸的毛病?李知玄恍然,自以为体贴道:世子和这位郎君先聊,我去求符。
确是旧识。国师风度翩翩一点头,郎君且去求符,我与谢郎君叙会儿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