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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急得不行,刚要嘱咐秦嬷嬷再派两个人过去,哪怕把人打晕也好,赶紧带走,莫要让他犯了那种病,伤了旁人,更伤了自己。
  谁知就在此时,我瞧见从张府里走出个高大儒雅的男人,是张达齐!
  不知是不是逃过死劫,还是为父亲、妻子女儿、妹妹的遭遇感到伤心,才一个下午,这男人仿佛老了十岁般,面色泛黄,嘴唇发干,身上穿着孝服,腰上绑着麻绳,十分的颓靡。
  他大步走出来后,先喝止了儿子的无端指责,随后踉跄着走下台阶,躬身给孙御史见了一礼,苦笑着寒暄了几句,转身望向牧言,强咧出个笑。
  “原来是小八爷。”
  张达齐声音极虚弱,侧身,胳膊伸向里头,叹道:“下官方才在守灵,不知贵客来访,有失远迎,还请御史大人和小八爷千万见谅,而今饭菜已经准备好,二位请随下官进去用盏茶罢。”
  “张大人太客气了。”
  孙御史挤出个笑:“知道你忙,待会儿本官将内弟送回去后,再过来给老大人上柱香。”
  话音刚落,那张家公子尖刻道:“爹,您何必这般小声客气,他们明摆着就是来耀武扬威,专门来看咱们家落败的惨状。”
  “闭嘴!”
  张达齐剜了眼儿子,捂着嘴猛咳嗽了通,手捂住胸口,歉然笑道:“犬子无状,让御史大人看笑话了。”
  说到这儿,张达齐转身直面八弟,闭眼重重地叹了口气,眸中尽是无奈又歉疚的浊泪,带了几分哀求:“八爷,往日恩怨在下定会给您一个说法,能否请您大人有大量,容在下为家父……”
  “张大人。”
  八弟猛地打断张达齐的话,他歪着头,隐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攥住,脸上的肉在抽搐,痴愣愣地问:“我姐以前教过,人和人、人和事、事和事得分清,草民糊涂,斗胆问大人一句,您可曾分得清?张伯父尚且有孝子贤孙守灵上香,草民有个姐姐,她死的时候刚十六岁,是草民给她收的尸。”
  张达齐登时怔住,嘴半张着,一时竟无法应对,他垂眸,眼珠左右转了番,手抓住儿子的胳膊,叹了口气,一条腿已经跪了下去。
  谁知就在此时,八弟将他扶了起来,这傻子死死地禁锢住张达齐的两条胳膊,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盯住张达齐的脸不放。
  张达齐仿佛被八弟看毛了、心虚了,扭过脸,泪潸然而至。
  半晌,八弟松开张达齐的胳膊,往后退了数步。
  他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放在台阶上,又掏出个鼓囊囊的荷包,压在银票上,随后抱拳,冲张府里头行了儒礼,颤声道:“大人分不清,可草民分得清,逝者已去,草民什么话都不说,只愿张家伯父早登极乐。银票是当日老首辅送给草民,资助草民开书局的,荷包里是二十三两四钱,乃这十六年贵府接济草民的银子,悉数还上,从此两不相欠,告辞了。”
  说罢这话,八弟拧身就跑。
  我呆住,愕然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我哽咽着往外看,瞧见张达齐这会儿怔怔地看着八弟远去的背影,疲累地一笑,他弯腰,想要拾起那封银票,谁知没站稳,竟给跌坐在台阶上。
  这男人双手捂在脸上,用力地揉搓,随后仰头看天空的那弯冷月,双目含泪,凄然苦笑。
  ……
  我没再理会,忙让侍卫赶车去追八弟。
  马车行到一处逼仄小巷口时,进不去,我便同四姐下车,让人打了灯笼,疾步去追。
  巷子又脏又黑,路也不好走,若不是有四姐和嬷嬷的搀扶,我都不知要跌倒多少次。
  终于路行到尽头,我们一行人停住了脚步。
  朝前看去,八弟这会儿正蜷缩在墙角,一个年近三十的大男人,此时哭得悲伤。
  而四姐夫孙御史则蹲在他跟前,柔声安慰:“没事了,你瞧你,都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怎么还这么冲动。也罢也罢,咱把银子给了他们,不欠他们的情儿,快别哭了,起来跟姐夫回家。”
  我心里疼得厉害,忙要上前去安抚八弟。
  谁知四姐拉住我,她眼里含泪,连连冲我摆手,难受得话都说不完整:“你、你就别去了,仔细他伤着你。”
  说罢这话,四姐小跑到八弟跟前,她也没管地上是不是有牲口溺下的屎尿,跪坐下,从后面环住八弟,将八弟揽到怀里,用掌根揉着八弟的心口,哭着劝:“没事了啊,丽华今儿能闭眼了,咱过两日去给她扫墓去。你这样,姐姐心里不好受啊。”
  “呜~~”
  八弟犯了那种病,俊脸扭曲得厉害,唇早都肿了起来,绝望地盯着四姐哭,想要说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忽然,他手指向我,身子挣扎得更厉害了:“她、她……”
  “不怕啊。”
  四姐摩挲着牧言的胸,柔声道:“那个是妍华,你忘了?她回来了。都过去了,你以后要听话啊,别一根筋拧住了就跑出去,你要是出事了,让姐姐怎么活啊。”
  说到这儿,四姐用袖子将泪抹去,问孙御史:“药拿来了没?”
  “拿了。”
  孙御史忙从怀里掏出个褐色瓷瓶,旋开塞子,往手心倒了几颗药。
  他熟稔地捏开牧言的口,把药强.塞,进去,又管侍卫要了个水囊,往八弟嘴里送水:“来,把药咽进去。”
  ……
  立在一丈之外的我瞧见此,心简直如刀子割般疼。
  我不知道在我离开的这十几年,四姐和孙御史经历了多少回这样的事,又这样给八弟喂了多少回药。
  因着他们的照顾,八弟这些年鲜少犯病,我只看到两回。
  一次是上次我管李昭索要爵位,一次是今日张家落败。
  八弟经历了家族强盛和落败,他心里有恐惧,有恨,也有自己的认知和选择。
  我长出了口气,仰头望月。
  也不知哪里落下滴雨,打在了我脸上。
  丽华,牧言的病会好,对吧。
  ……
  *
  因八弟犯病,四姐和孙御史两个送八弟家去了。而我则一个人回府,等到家后,已经丑时了。听乳娘说,睦儿一整日见不到我,哭闹得厉害,嘴里一直喊着娘亲,后面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累了一天,身上有出了汗,我便让嬷嬷们烧了热水,打算稍微擦洗下就睡。
  谁知脱了衣裳,竟发现亵裤上有块淡淡血迹。
  我登时就慌了,忙让人拿帕子来,在底下擦了遍,发现已经不出血了,登时松了口气,安慰自己,许是白日里劳累,加上忧思过度,这才动了胎气。
  原本我想宣太医过来瞧瞧,可一寻思,若是闹出了动静,李昭少不得要赶出宫看我。
  他已经够累了,我不想给他添麻烦。
  于是,我让云雀偷偷将亵裤烧了,再去熬碗安胎药,喝完就睡下了,谁知一闭眼,脑中要么是勤政殿废后争议,要么是八弟犯病,乱糟糟的,止不住地瞎想,一瞎想肚子就疼。
  我是真不敢再这么耗神了,左右睡不着,便让云雀将府里养的小戏子宣来,让这些丫头们说会儿才子佳人的故事,再说会儿谐音笑话,试图将不安的情绪转移。
  果然,情绪稍稍愉悦之后,肚子里的两个小魔星也不再闹我,渐渐地安静下来,正当我歪在床上,连连打瞌睡时,我瞧见屋里的丫头、嬷嬷们面带惧色,皆起身退下。
  我心里一咯噔,怎么了?
  我揉了下发酸的双眼,往前瞧去,发现李昭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此时他仍穿着昨日那身玄色龙袍,双手背后,端铮铮地立在西窗边,浑身散发着股慑人的冷气,不知透过纱窗在看什么。
  “你怎么来了?”
  我揉了下发疼的太阳穴,虚弱地问。
  “来瞧瞧你。”
  李昭转身,笑着朝我大步行来,他勾了只小圆凳,坐到床边,盯着我瞧了半响,从怀里掏出条粘了血的雪缎亵裤,轻轻放在床上,叹了口气:“你出血了,云雀不敢瞒,同秦嬷嬷商量了后差人进宫禀报了朕,朕放心不下你,紧赶慢赶地出宫来看你。”
  “没多大事。”
  我摇头一笑:“已经不流了,夏日里蚊子多,咬得人身上都是包。兴许是我挠破了腿,这才粘上的。”
  “朕想也是。”
  李昭松了口气,坐到床边,轻轻地将我按下去,他看上去很累,眼底发乌,仍强打着精神,从枕头边拿起团扇,帮我扇凉,柔声道:“璋儿身子不适,朕这几日得多陪陪他,你也体谅体谅朕,朕只要得空就出来看你。”
  我一怔。
  他怎地忽然说这样的话,难不成,他以为我刻意往亵裤上弄血,来引他出宫?
  第139章 狐疑 气不打一处来
  听见李昭这番所谓“璋儿不痛快, 得多陪陪儿子,有空了一定出宫看你,你要体谅朕”的话, 再看到他把我的亵裤掏出来, 神情如此平稳,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璋儿是儿子, 我肚子里的不是?
  璋儿需要关怀,我和孩子就不需要了?
  一想这些事, 我肚子就开始疼, 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心绪, 又开始烦闷起来。
  算了算了, 我三十来岁的人了,在这种时候是该懂事些。我也得站在李昭的立场来想事情, 朝堂后宫还有子女的事,已经够他心烦了,我不能再给他多添烦忧。
  再者, 他看见我亵裤上有血,彻夜赶到这儿, 总算是心里有我, 且他的阴阳怪气我不双手接着, 又有谁接呢?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我刻意把不满忽略, 抓住他的手, 轻轻地摩挲着, 吻了下他的手背, 柔声道:“如今虽是盛夏,可夜里还是寒津津的,出来时有没有穿披风?”
  “没。”
  李昭的眉头疏解了几分, 两指揉着眼睛,疲累道:“朕一听见你不舒坦,马不停蹄地就赶来了,瞧见你无恙,便也放心了。”
  说到这儿,他瞌睡得打了个哈切,手附上我的头,大拇指刮着我额边的碎发,笑着问:“你出宫的时候,去瞧张氏了?”
  我心里又一咯噔。
  抚鸾司在他的掌控之下,他什么不知道,何须问我。
  “路过冷宫时听见声凄厉的惨叫,就过去瞧了眼。”
  我平静地同他说话,挣扎着起身,穿上绣鞋,朝立柜那边行去,背对着他,打开柜子,从里头翻找他的寝衣,强笑道:“还有一个来时辰天亮,你这些日子累着了,踏踏实实睡一会儿罢。”
  “不用了。”
  李昭柔声道:“朕看一眼你,待会儿就走。”
  说罢这话,李昭冷笑数声:“张氏此番经历剧变,性情大变,满嘴的污言秽语,她见罢你后悲从中来,竟趁人不注意,撞门自杀了。”
  “她死了?”
  我登时怔住,手落在素白柔软的寝衣上,没动。
  “那倒没有。”
  李昭好听稳重的声音徐徐在我背后响起:“抚鸾司的卫军来报,说张氏只是头磕破了个血窟窿,受了重伤罢了,朕才不会让她这么便宜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