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青诉顿了顿,突然能听到楼下人说话的声音,心中怔了怔。
那女子道:“张伯,您的腿现在怎么样了?上次我给您买的药可一直在用啊?”
“用了用了,让陈小姐费心了,以后这些东西陈小姐还是别在老头子身上浪费了,也怪不好意思的。”张老汉拿起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擦了擦汗。
姓陈的小姐脸上微红道:“不要紧的,以前您和之孝哥哥没少照顾我,再说……或许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我照顾您是应该的。”
张老汉哎哟了一声:“陈小姐是来找之孝的吧?这个点了,他应当还在私塾里教书,老头儿这边生意忙,想请小姐帮个忙。”
陈小姐立刻点头:“您说。”
张老汉从自己的桌案上拿了几块烧饼用黄油纸包起来递给姓陈的小姐道:“劳烦陈小姐给我家那儿子送去,天色不早,恐怕他又不会回来吃饭了,这些让他吃,免得饿了。”
陈小姐接过烧饼点头,脸上挂着些许害羞的笑:“好,那我这就帮您送过去。”
从老张烧饼摊离开,陈小姐脸上还略微泛红,手中握着烧饼嘴里跟含了蜜似的,姜青诉听见她身后的丫鬟有些不满:“那老头儿什么意思?这是把小姐当成跑腿的了?您在家里茶水都是我们给倒好的,怎么还得给他儿子送东西。”
“思鹃!我与之孝哥哥的关系你不懂吗?”陈小姐责备了丫鬟一句:“若没有张伯,没有之孝哥哥,哪儿有现在的我?”
名叫思鹃的丫鬟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将话吞回了肚子里,两人从街上离开,张老汉脸上的笑却始终没收起来。
姜青诉顿了顿,问道:“那女子是谁?”
“哪位女子?”钟留走过来问。
姜青诉指了个方向,钟留只看见那两个姑娘的背影立刻就道:“哦,那是笛水县陈员外的小女儿与她贴身丫鬟,小姐名叫陈瑾初,丫鬟叫思鹃。”
“富贵人家与贫乏父子如何认识的?”姜青诉又问。
钟留道:“几年前陈瑾初跟随母亲回外祖母家住了一阵后回笛水县走过山路,那段时间正好是雨季,不想山体滑坡将她们的马车阻拦,马匹受惊跑走,车夫被山石压成了重伤,两个家丁去找出路便再也没回来过。母女俩带着一个丫鬟在马车里担惊受怕了一夜,次日一早被上山采药的张之孝发现,于是将她们从山里带了出来,还帮忙重新找了马车与车夫,送她们回了笛水县。”
“原来如此,所以这陈小姐芳心暗许,喜欢上张之孝了。”姜青诉点头,难怪她放下女子惯有的矜持,大庭广众跑到张老汉这边说话呢。
钟留点头:“虽是如此,陈员外却瞧不起文弱书生,他家财万贯,不舍得将小女儿嫁给穷苦先生,所以啊……说是给张之孝几年时间,若他能考个一官半职的,便将陈瑾初嫁给他,只是可惜,三年来张之孝屡屡落第,半月前找了个私塾教书,否则连吃食都顾不上了。”
姜青诉哦了一声,对这张家与陈家稍微了解,又见长风客栈内有人出来,那人惯性地往老张烧饼铺走去要买烧饼,张老汉开口道:“这位公子,您若愿意给犬子祈福,我便能再送您三块烧饼。”
买烧饼的人瞧上去年轻,大约只二十多岁,听见这话问:“那我不买,你也送我三块烧饼?”
“您若祈福,我就送。”张老汉道。
买烧饼的人嘿嘿一笑,心想居然还有这等好事,于是便问:“如何祈福?”
张老汉伸手指了一下桌案上放着的长生碗道:“便是将您的手贴在心口慢慢攥紧,再将手里的那股福气放入碗中便好。”
“如此便好?”买烧饼的人见张老汉点头,毫不犹豫地按照那动作办了一次,总共也才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而已。
姜青诉瞧见那人将手贴在心口时,一股纯澈的光在他的手心凝聚,手挪到长生碗的上方,一天寿命逐渐化作了一滴带着光芒的水,顺着指尖滴落在了长生碗中,与碗底的水融为一体。
张老汉将三块烧饼用油纸包好递给对方,诚心低头:“多谢!”
买烧饼的人觉得奇怪,拿了烧饼晃了晃头后便走了,他什么也没做,不过是帮人祈福了一下而已,免费拿到三块烧饼应当是他占了便宜,如何还被谢了?
人走了之后,张老汉目光柔和地朝长生碗的方向看去,伸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低头继续揉面。
姜青诉挑眉,指着那碗转头对单邪道:“你瞧见了不管啊?”
话音落下了才觉得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单邪距离她稍微有些近了,近到甚至能看到对方的睫毛根根分明,便立刻转头继续看向窗外。
单邪道:“这是在你三日期限内,我答应了不管。”
姜青诉问:“凡人的寿命,便可这样轻易改变吗?你也瞧见了,即便是一天,也有天上地下之别。”
“命是他们自己送出去的,触碰长生碗的那一刻便改了结局,怪不得别人。”单邪道。
姜青诉挑眉:“可那些将命送出去的人并不知情。”
“天下怎会有白吃的午餐?”单邪道:“若一生活得坦荡,不贪任何便宜,不受任何无端馈赠,又怎会改了自己的命?”
他说完这句,手中的扇子合上,对着姜青诉的头顶上轻轻一敲:“都是自寻的。”
姜青诉伸手摸了摸头顶,居然觉得有点儿被打疼了,她眨了眨眼睛回头看去,单邪已经转身朝桌边走了,她又伸手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头,没有疼感,奇了怪了……
第28章 长生碗:七
单邪在三日内不插手关于长生碗的事儿, 姜青诉当然高兴,之前他捉造下鬼胎的男人时可是踩着点儿抽鞭子,硬生生地把姜青诉给气去听书了。
姜青诉出门前问单邪可有去处, 要不要先回十方殿三日, 单邪坐在太师椅上拿着一本书在看,眼眸都没抬, 没所谓地开口道:“你去你的便是。”
姜青诉扯了扯嘴角,推开房门又将门关上,沈长释与钟留闲着无聊自然是跟在她身后的,不论姜青诉现在的性格与单邪如何相似,但毕竟不是单邪。
“与白大人出来更能吃香喝辣。”这是沈长释的原话, 没人封他的嘴,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还能敲诈钟留给他买东西, 钟留要是不同意他就摆架子,实则就是双手叉腰皱着眉,一副不买不肯走的小娇妻样儿。
姜青诉由着他们在身后打打闹闹,自己顺着陈瑾初离开的那条路,打算先从张之孝开始查起。
很显然张老汉虽然年约六十, 但长生碗下面压着的却是张之孝的名字,张之孝生平如何, 生死簿上如何写, 这都得事后去看,趁着现在天还亮, 她得瞧瞧张之孝与陈瑾初的关系,再瞧瞧张之孝是否知道长生碗的用处,又或者……张老汉其实不知长生碗的用处。
来人间办案,姜青诉一直都坚持着两点原则,一是尽量避免伤害不必要伤害的人,比方说此案中心地善良的陈瑾初,二是若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便将犯事者的惩罚降到最低,毕竟人生在世不由己,这世道走错路的往往都是可怜人。
她曾经在朝为官的时候从未考虑过这些,一心一意只想着一个人的利益而已,只要对那人好,她便做,别人的可怜她从不放在眼里。
现在发现,当个好官却更自在轻松些。
走到了岔路口,姜青诉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因为一个酱肘子还争来吵去的一人一鬼,微微抬眉说:“不然你们回去跟着单大人?”
钟留一把将酱肘子拿到自己的手上,两人站直,乖乖听话,不过沈长释舌头长,趁着钟留不注意,对着酱肘子就是一顿舔。
钟留:“咦~给你给你!”
沈长释:“嘿嘿。”
姜青诉:“……”
片刻后,她指着身后的两条路问:“哪条通往私塾?”
“右侧。”钟留指着路,干脆走到了姜青诉的前面领着,一边走一边介绍这家私塾的由来,私塾路并不远,岔路口过来之后没多久便到了。
笛水县为水城,私塾周边也有瀑布与小河,建在半山林子中,这里安静且风景优美,几个有钱人家的孩子都送到这儿来学习。
私塾里总共也就只有两个教书先生,张之孝是其中之一,以往就只有一位老者,老者是外县来的,据说也是落榜后开始教书,不过曾教出过一些举人。
姜青诉到了私塾外头刚好碰见一群小孩儿放学回家,身上背着书包大步朝外跑,好几个结伴说好了要去哪儿玩儿,从姜青诉身边路过的时候有两个忍不住抬头看她,然后看见她身后的钟留,吓得快跑。
沈长释吃着猪肘子说:“瞧你那邋遢样儿,吓到小孩儿了吧。”
钟留瞥了一眼一口就能将猪肘子包在嘴里,那嘴角裂开到脸颊的样子说:“你也不瞧瞧你自己,沈哥,拿袖子挡着吧,别说小孩儿,我都快吓到了。”
沈长释抬起右臂,长袖当着自己下半张脸,一双眼睛左右瞄着问:“张之孝呢?”
姜青诉没看到张之孝,不过看到了陈瑾初的丫鬟思鹃,见那思鹃目光对着的地方便知道张之孝一定在那儿,于是走了过去。
果然,张之孝与陈瑾初在私塾的后院,那里老先生种了一排叶子菜,张之孝偶尔帮忙打理,除了小菜园子之外,还有一块空旷的草坪,草坪旁边便是瀑布和河流,河流不急,尚有鱼儿几条。
姜青诉走到了私塾木房的旁边,没站在思鹃那侧,不过却更容易看见张之孝与陈瑾初二人。
张之孝坐在草坪上,陈瑾初陪在他身边,一个是大家闺秀,一个是文质秀才,两人中间还隔着好大的位置,并没有挨得很近。
张之孝的手上捏着烧饼,稍微有些不好意思,他没吃,先朝陈瑾初看过去,问:“上次借你的书看了吗?”
陈瑾初点头,嘴角含笑:“看了,你写的?”
张之孝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瞎写写的。”
“很精彩啊,之孝哥哥很有才华,这本书,我……我可以留着吗?”陈瑾初问。
张之孝先是点头,随后眼眸垂了垂,嘴角的笑容收敛:“也就只有瑾初你这么认为,我已经落榜三次,想要再考,又得等到明年了。”
陈瑾初道:“之孝哥哥,我……我没关系的,你的才华不会被淹没,我爹那边……我会再去说说。”
张之孝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她:“你要放纸鸢吗?老先生请了做纸鸢的师父过来教那些孩子动手能力,我跟着做了一个,就在书房里,明日天气若好,我们一起放纸鸢吧。”
“好啊!”陈瑾初答应。
姜青诉的左耳被单邪碰过,能听到那么远的对话,站在她身后的两个人就没那么走运了,嘀嘀咕咕地问:“这说的是什么啊?”
姜青诉回答他:“年轻人两情相悦时的一些无意义情话罢了。”
“白大人好厉害的耳朵。”沈长释恭维。
姜青诉伸手摸了摸左耳撇了撇嘴,老先生瞧见了三个鬼鬼祟祟的人,手上还端着一盆刚洗好的青菜问:“你们是谁?”
沈长释和钟留愣了愣,姜青诉脸上表情倒是变得快,对着老先生便道:“您就是这处私塾的先生吧?”
“我是。”老先生点头。
姜青诉道:“哎哟,我是刚搬来笛水县的,夫君打算在此地做生意,恐怕会久居,刚好我家孩子也到了读书识字的年龄,便带着两个下人顺着别人告知的路过来找私塾的,方才瞧见孩子们都回家了,便想转转,瞧瞧环境,打扰您了。”
老先生见姜青诉举止端庄不像是寻常百姓人家的夫人,于是脸上挂着笑道:“原来如此,夫人随我来,我给您介绍一下。”
姜青诉跟在了老先生身后,沈长释与钟留面面相觑,心想还是白大人会扯谎,那贤妻良母的脸一下就变出来了,她说她家夫君,该不会是黑无常大人吧?
姜青诉与老先生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私塾是了解了,但也从老先生的口中套出了不少有关于张之孝的事儿,沈长释和钟留在后面听得啧啧乍舌,心想不愧是曾经做过大官的人,将人拿捏得真准。
姜青诉告知老先生会慎重考虑他们的私塾,便带着沈长释和钟留离开这处了。
总的来说,张之孝与陈瑾初看上去没什么大问题,不像是会做那种借命助己之事的人,从私塾里出来了之后,姜青诉便要回一趟地府,好好翻一翻关于这几人的生死簿,瞧瞧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与沈长释回到十方殿,姜青诉瞧见空荡荡的大殿愣了一下,问:“单大人居然没回来?”
沈长释也觉得奇怪:“难不成是去地狱了?”
姜青诉虽心生疑惑,但一时也管不了他,翻开了生死簿后先是看了张之孝的生死簿,一本生死簿才刚翻开没几页,张之孝后面的便再没记录了。
原本的记录应当停在了他考上秀才之后没多久便病死榻中,按理来说已经是个死人了,但那病死榻中却未落完,生死簿记录了他已死,却在死后还继续发生着某些事,比方说他多次考试,再比方说与陈瑾初相识相爱,他接下来的人生,便像是一本没写完的书,今日之事依旧记录在了生死簿内。
张之孝约陈瑾初放纸鸢,若无意外,这便是既定的事实,可生死簿上没有记载明日放纸鸢之事,只停留在了今天,恐怕明日发生之后,生死簿才会重新写上去。
姜青诉觉得怪异,问沈长释:“世人的命皆有定数,怎的他的命反而由他自己写了呢?”
沈长释道:“这便是长生碗的能力,世间让人搞不懂的东西多得是,若是经过了无常大人的手,谁的命都有可能被改写的。”
姜青诉顿了顿,合上生死簿心里想怎么她以前就没碰到单邪,否则她的命也能改一改了,不过也难怪,她以前从不信有鬼神之说,若真碰到了单邪,恐怕还会骂他一句神棍。
姜青诉与沈长释回到笛水县长风客栈时,发现神棍正在和长风客栈的老板娘打情骂俏。
姜青诉站在客栈门口微微挑眉,沈长释见‘如沐春风’的单邪一只脚都不敢踏进去了,钟留就在单邪的不远处,显然被性格大变的无常大人吓了一跳,躲在楼梯后头瑟瑟发抖。
长风客栈的老板娘虽说三十余岁,但风韵犹存,长相漂亮又擦脂抹粉的,身体斜斜地靠在了通往客栈后院的门边,手上拿着绢帕对单邪说了些什么。
单邪面色不改,虽说他看上去并不感兴趣,但没立刻转身走人就已经够吓人的了。
沈长释窜到了钟留的身边,两人半蹲在了前往二楼的楼梯下头,沈长释问:“无常大人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