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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是这些年的破产生涯叫他愁苦,也或许是时间带来的风霜,托马斯辛德勒连同鬓发与胡须均已泛白。
  可是即将重振旗鼓的振奋,又令这男人的脸颊颧骨上浮现出亢奋的殷红。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十九世纪的伦敦!
  托马斯辛德勒高声说,抬起双臂,迎接乘客们激动的掌声!
  他自己看起来也十足激动,昂首在舞台上踱了几步。
  正如诸位所见,车内场景还原了上个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景色,辛德勒介绍道,但是不必质疑,我们自然还乘坐在铃木特快列车上,并没有一路驶向过去的历史。
  这句俏皮话得到了一阵善意的哄笑。
  更有乘客趁机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按照车厢的高度与宽度,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室内扩展到这个程度吧?
  另外也有乘客非常好奇,没错!我们还没有上车之前,明明列车的外表毫无变化!
  是这样的!又一个乘客高声说,这一切感觉起来真是太真实了!请告诉我们吧,辛德勒先生!
  辛德勒看起来愈发激动了,从那双眼睛里浮现出骄傲的光芒!
  请尽情赞叹吧,诸位!辛德勒大声说,这全部得益于本公司曾经夭折、却终于被不懈研制出的人工智能技术,请看!
  随着男人一挥手,他脚下的场景发生了变化。
  好像光芒一阵波动,又好像电子屏幕轻轻一闪。
  原本华美繁复的古典舞台消失了,托马斯辛德勒所站立的地方,分明是最简单不过的现代梯台。
  光芒又是一闪,维多利亚时代的舞台又回来了。
  台下众人果然一阵骚动。
  辛德勒满意地任由乘客们激动讨论了一会儿,才重新发言:
  没错,诸位!这就是新时代的人工智能!辛德勒断言道:在持有身份卡牌、踏过扫描门的一瞬间,所有人就已经被催眠了。在人工智能的控制下,我们的触觉、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均已经回到了上个世纪的伦敦!
  扔下一颗惊天炸弹之后,辛德勒愈发满足于乘客们瞠目结舌的反应,挥臂高呼:
  这就是新时代的技术!这就是新技术的革新!欢呼吧,我们已经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类崭新之路!!
  乘客们被这股热情鼓动,果然狂热地鼓起掌来!
  托马斯辛德勒又在舞台上来回走了几步,平复了一下心情。
  当然,这项技术还没有彻底完成,辛德勒笑着说,人工智能仍只是个半成品,我亦尚未给它取名,现在只是将它运用于游戏领域,若诸位亲身体会到这游戏的奥妙,欢迎结束之后同我洽谈。大家都知道,我现在可是十分需要注资呢。
  这广告打得巧妙、又不失自嘲,叫台下又传来一阵善意的笑声,也令许多人更改了对破产后前任it帝王的观感。
  介绍到了这里,也差不多了。
  辛德勒又补充了几句,诸如会确保乘客的安全、室内一切设施均已经过检查、五感处于人工智能控制下仅仅只是出于游戏体验感的考虑、绝对无意侵犯客人的隐私等等之类的话,安抚下了一些乘客的担忧。
  最后,辛德勒志得意满地一挥手:
  隐藏于人群中的杀手不止一个,追踪其后的侦探也不止一个。
  那么,谁是最后的赢家呢?
  现在,就让游戏正式开始吧!!
  他的演讲,在掌声中结束了。
  登上这辆列车的大多数都是铁杆侦探迷,此刻早被调动起了高昂的游戏兴趣,一边隐藏自己的身份卡牌、一边开始在人工智能还原的伦敦中开始探索。
  这使得站在角落里无动于衷的两人略显突兀。
  不过苏格兰倒不至于犯这种叫人一眼看出来的错误。
  他刚刚已经通过不同方式确认了自己的五感确实不受控制,心底危机感骤生,脸上倒还是维持着微笑,低头问小少爷:怎么样?我们现在也出发吧?
  太宰安静地抬眼看了看他,转身往外走。
  不知为何,这孩子身上的气氛沉郁下来,消散了在包厢里还尚显轻快的心情。
  而这样半是沉吟、半是心不在焉地走路,太宰很快被人撞了一下、立刻被苏格兰伸手扶住。
  这人从浮雕廊柱后匆匆大步迈过来,目光搜索着四周,没能留意到小小的孩子。
  啊、对不起!真是对不起!你没事吧?
  来人急忙蹲下来,面露关切。
  这是一位年近中年的男性,深褐色的头发与眼睛。
  面容板正,绷起脸的时候显得十足严肃,眼神却浮现出真切的担忧。
  我没事。
  太宰盯着他,几乎要望进那双眼睛的最深处。
  只是。
  你、要不要再重新考虑一下?
  不知不觉间,太宰治说出同另一个时空中、江户川乱步对某个人所曾说的、完全一致的话:
  你要是去了
  会死的啊?
  第137章 45
  你是坚村忠彬吧。
  苏格兰突然开口。他早已将任务对象周围的人际关系打探清楚了:
  曾经辛德勒公司破产前,短暂于技术部任职。
  中年男性坚村忠彬,闻言从方才的震愕之中勉强回神,抬头看了苏格兰一眼,点头承认:
  是我。
  他莫名有些不敢同太宰对视,垂着眼打算站起来,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
  这句话没有说完。坚村忠彬用双手撑住膝盖打算直起身的动作,也慢慢停在了中途。
  太宰并没有拦他。
  那句石破天惊般的话语如同预言一般,他说完就说完了。
  便只睁着鸢色的右眼,安安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人。
  是坚村忠彬自己停下来的。
  也是坚村忠彬自己,重新在孩子面前蹲了下来,同他对视。
  这一次,他没有回避那个宛如将人五脏肺腑也一并看个通透的视线。
  明明看上去仿佛数年都没有微笑过,坚村忠彬却努力露出个不至于吓到小孩的笑脸:
  谢谢你,小朋友。
  坚村忠彬说。
  不知为何,男人打开了话匣子。
  或许是已经做出了最终的决定,或许是一时冲动。
  又或许,是见到了面前过于聪慧、而年龄尚幼的男孩,让他想起了什么人吧。
  可是。若我不去,又有谁替那个孩子复仇呢?
  坚村忠彬笑了一下。
  这句话简直破釜沉舟,什么都不顾了,将一切不详的东西都藏在短短几个词语背后。苏格兰听着神色便是一冷,下意识就想把自家小少爷拉到身后。
  然而太宰治听见这句话,却像是完全不惊讶似的,只一抬右手,制止了苏格兰。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太宰在自己也不明白的冲动下,冷冷笑起来:
  为了孩子,你倒是大仇得报了。
  太宰冷声说。
  可是
  被你扔在背后的其他人,又怎么办呢?
  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太宰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样说。
  也难以定义此刻搅动着心绪的混乱观感。
  他既想讥笑,又觉得自己才是个笑话。
  难言的恶意让他想要口出恶言,又不知为何想要伸出手去、紧紧拉住什么人的衣摆
  可是那个人并不是坚村忠彬。
  是谁?
  到底是谁呢?
  太宰不知道。
  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是澎湃汹涌的悲恸逼来,迫使他连连眨眼,方才克制住了突如其来的难过。
  他几乎从未这样痛过。
  在这样的疼痛下,太宰的声线低了下去、微微颤抖:
  你、
  好好告别过了吗?
  同太宰对视着,坚村忠彬脸上勉力露出的微笑也消散了。
  他似乎明白了这孩子的共情,面容上浮现出真切的歉意。
  明明连一句话都没有解释过,但是,现在却好像没有必要再诉说什么了。
  在那个视线面前、已经什么都不必再说。
  坚村忠彬只感到抱歉。
  他明明已经是一个决意赴死的、时隔这么久才能为自己孩子复仇的、不中用的男人。
  但在临行前,却又无意间伤害了另一个孩子。
  还没有呢,坚村忠彬轻轻说,你愿意同我告别吗?
  男人不再勉强自己微笑,可那双眼里却浮现出真切的温柔。
  他从衣兜里掏了掏,摸出来一个小巧的电子玩具。
  它看起来像是手机挂坠,用祈福的红绳编织着,末端连接着一艘精致的木刻小船。
  这是告别礼物。
  坚村忠彬温和地问道,你愿意收下它吗?
  太宰重新看了看他,伸手接过木舟。
  再见。
  太宰轻声说。
  对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的坚村忠彬。
  对空白记忆中的什么人。
  也对自己:
  再见。
  太宰说。
  他不再说话了,同苏格兰站在原地,目送坚村忠彬离开。
  直到再也看不见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直到这个角落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太宰轻轻动了一下,把告别礼物收到西服口袋中。
  苏格兰很贴心地没有打扰,只等太宰平复下来、或许愿意主动解释些什么。
  而太宰抬起头来,对苏格兰说:
  这次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这句话说得过于笃定,却没头没尾,简直叫人百般摸不着头脑。
  明明莱伊埋伏在哪里都不知道,而波本也才出发潜伏一段时间而已。
  不过苏格兰并没有详细去询问。
  明明不管是身为组织高层成员、还是身为日本公安,他都应当诱哄着、逼问着,把详细情报从这拥有恶魔般聪慧的孩子口中套出来。
  可是这时,苏格兰却只是温柔地笑着,轻轻催促:小少爷,我们去玩游戏吧?
  哪怕有一瞬间也好。
  希望你能开心一点啊。
  太宰不可能看不出苏格兰的意图,却倔强地站在原地。
  仰着头,话题跳了很远,问他:
  如果你暴露了,你会怎么办?
  这话简直揭开了一直以来暗藏不宣的薄纸、露出其下凶险的火焰。
  连苏格兰听了,心底都是一跳。
  可是他之前既敢付诸信任、连证人保护计划都敢对太宰说出口,哪怕主动掀开自己的卧底身份,也想送一个本质纯粹的孩子脱离泥沼。
  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苏格兰更不至于怀疑现在太宰又想害他了。
  本来,要杀他也不过是一颗子弹的事。
  连手枪,都是苏格兰自己递给太宰的。
  想到这里,苏格兰便也蹲在太宰身前,保持视线相接。
  我会尽我最大的可能,保护你们的安全。
  苏格兰微笑着说。
  这句话声音轻轻的,分量却重。
  卧底工作何其凶险?苏格兰早已做好了以身殉职的准备。
  一旦暴露,他必将不惜一切代价守护好自己珍惜的人。这几乎是不言而喻的。
  而这个人将采用何等方式,自然可以想象。
  太宰闻言,便也轻轻扯了扯嘴角。
  你可能会恨我,太宰说,但是,我不希望你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苏格兰皱起眉,我怎么会恨你,小少爷?
  他声音依然温和,蓝眼睛里浮现出温暖的笑意,试图平复孩子的负面情绪:倒不如说,你根本没有向琴酒说些什么、让我一直活到今天,已经是额外赚到的时间啦。
  苏格兰想了想,不知道是不是这孩子在不知不觉间给他自己施加了过多的压力,还试着安慰他:
  本来干我们这一行的,什么时候死都不奇怪。你别太放在心上,也不要在黑暗里涉足太深。我保证,只要我还活着、只要还有半点可能,一定不会让黑衣人组织逼迫你、利用你。我一定会想办法送你离开这里
  明明是安慰的话语,不知为何太宰安安静静看着他,苏格兰到最后却没有办法说完了。
  他是不自信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吗?这不可能。
  他是犹豫要不要保护这孩子离开黑暗组织吗?这更不可能。
  可是,又是什么黏住了他的唇舌,让他的嘴巴开开合合、却再不能流畅地发出声音、把这句话说完?
  在苏格兰面前,太宰又弯了弯他鸢色的眼睛。
  这是个笑的模样,看着却只让人感觉悲伤。
  你有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太宰安静地问。
  苏格兰张了张嘴,却仿佛说不出话来。
  你其实已经察觉到了,你们都很聪明,没有一个是蠢笨的人。太宰轻声说,可是内在的本能、外在的干扰,总是叫你忽略过去。对不对?
  太宰说完这句话,略显警醒地向四面看了一眼。
  这不是第一次他试图说出某种真相,而每一次都会遭到致命危险、从而无法继续诉说下去。
  而这一次,在这场虚拟游戏中、在这伦敦的假象、在这荒诞的电子世界里,曾经意图杀害他而无法目视的、看不见的死神,竟然没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