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非病弱书生那一张平凡到没有一丝特色的脸。
日光偏移,已是正午。
连着数日阴雨,今日难得放晴。
黎秩推开门,一眼便见到长廊下摇着葵扇边煎药边看书的白衣身影。
青山叠翠,云烟缭绕。
坐落在山中镜湖边的小楼十分隐蔽,方圆数里布置机关,想找到这里,难免要花费不少功夫,但与湖面的平静相反,常年有着不少人在附近打转,只因此处住着一位年轻的神医。
为了得见神医一面,求他救治,豪掷千金的人都不在少数。
黎秩大抵是全江湖仅有几个能得到烟波谷进出通行证的人之一。
清风将湖边的莲香送来,湖光潋滟,黎秩不由静了心。
醒了。懒懒倚在廊前栏杆上的年轻神医抬头看来,将手里的话本随手放在矮几上,朝他招手。
黎秩坐在对面,微低了低头,神医的手便碰到他额前,停顿片刻,很快收回手,扬唇笑道:烧了足足三天三夜,可算是退热了。
眼前年轻的神医长得一副好相貌,唇红齿白,五官精致,尤其是那一双杏眼,极致的干净,不笑时稍显冷淡,仿佛高不可及,可一笑起来,他脸上还有两个小巧可爱的酒窝。
此人号称江南第一神医,这几年初出江湖,实则学医多年,尤其擅长疑难杂症,平生除了太医院的姜广仪谁都没服过,也因此只敢号称江南第一医。与他的精湛医术一同被广为流传的,还有他的相貌,不过他从不喜欢别人夸他好看,只道是专注医术就好,管那么多做什么?油嘴滑舌,这种以貌取人的人他一律直接是扔出去的。
沐沐。黎秩唤道。
白沐嗯了一声,自顾自扔开葵扇,裹着布将滚烫的药汁倒在碗里,倒完药,黎秩都不说话,他看过来,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做噩梦了?
不愧是神医,一眼就看出症结所在。黎秩说:我最近惹上麻烦了。
你平生何时不惹麻烦?就算你不去找麻烦,麻烦也会来找你吧。
黎秩道:债主上门讨债了。
白沐将冒着热腾腾雾气的药碗推到黎秩面前,静等后话。
三千金。
白沐微愕,你怎么欠下那么多钱?
据他对好友的了解,这人不缺钱,但绝不是大手大脚的那种人,平日衣食住行都是按照平常人的标准来算的,做什么需要三千金那么多?
此刻远在衢州城,巷尾老槐树前的老宅子里,正听着紫衣贵人说着三年前与黎秩那一段缠绵悱恻的情缘的燕七,也发出了疑问的声音。
紫衣贵人所说与事实差不离,三年前,他确实是在抓拿某个胆大妄为在右相府里一夜游后还大肆宣扬的采花贼时遇上的黎秩。不过在他浮华的描述里,那是一个极美的姑娘,白裙缥缈,气质高华,如同人间仙子。
他追着人到小树林里,看见仙子被采花贼割破衣裙,露出美玉般无暇圆润的左肩,于是上前英雄救美,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下了锋利的刀刃
燕七左耳听右耳出,吊着受伤的手臂跟在后面逛着黎秩住过的宅子,他听出来大概是这么个意思主子为人挡了刀,一块抓了采花贼,然后跟漂亮仙子在林中‖共度一夜,第二天醒来时,仙子早就押着采花贼走了。
说着,紫衣贵人就说起了那夜黎秩一言不合就跑走的事情,表情有些受伤地问燕七,你说,他是不是觉得我是来追债的,所以才会跑?
话题转得太快,幸而燕七常年跟着主子,很快问:什么债?
紫衣贵人抱着怀里的雪猫揉了揉,笑得更温柔了。
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熟知主子话痨的本质,燕七认命地掏了掏耳朵,继续听故事。
相比起贵人话里不知增加了多少个人感情的忆往昔,在黎秩的印象里,这段故事简洁得很当年他是帮朋友忙去抓的采花贼,具体采花贼是偷了右相闺女的肚兜还是右相本人的底裤,他一概不知,只知道第二天,他就又碰上了前夜里多管闲事的呆子。
呆子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有了心上人,死活要跟他退婚,为了不让呆子丢脸,呆子的表姐也找人约了一位貌美如花的姑娘给呆子带回家撑门面。
很不巧,呆子表姐找的人就是那个请黎秩帮忙的朋友。
随后那朋友把女装还没换下的黎秩推出去,跟人说他叫枝枝
黎秩见前夜给他挡过刀的呆子这么惨,也没拒绝,于是跟呆子回了家,谁知道这呆子身份不简单。
到了呆子家中,呆子他爹明察秋毫发现了真相,还没见到人就直接让管家给了黎秩三千两银票,比呆子先前跟他谈好的五百两多了数倍。
那可是惹不起的人家。
当今圣上的亲王叔,在这富饶的江南里还手握权势的平阳王,黎秩当然是背叛呆世子拿钱跑路了。
这就是所有经过。黎秩也不知这呆世子是怎么找上门来的,且还认出了他,他只知道这家人都不好惹,他向来都对朝廷的人和事敬而远之。
这些经过,黎秩没跟白沐详说,只道:那是身份极高的人,算是我背叛约定欠下的债,三年前的烂账,现在找上门来,我惹不起只能躲了。
白沐闻言咋舌,找了三年?这债主可真是有毅力啊。
很有毅力的世子爷正纡尊降贵莅临了黎秩的老宅,没逛一会儿就将宅子逛了个遍,仔细观察着黎秩化名李书生时在这里生活留下的痕迹。
青苔遍地的天井中,一口陶泥大缸盛满了水,上面支着一株半开莲蕊,几尾指甲盖大的金色鱼儿在水中跳跃,水面倒映着缸边一双猫眼。
雪猫目不转睛盯着水下,跃跃欲试地伸出邪恶的爪子。
世子爷无情地将其抱走,在燕七快要昏昏欲睡之时,感叹道:我找了他三年,才从江月楼口中挖出他的消息,他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燕七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眨巴眼睛恢复一脸认真。
世子斜他一眼,有些不满地问:让你做的事如何了?
燕七面色难为,支吾道:已经将消息传出去了。
世子满意点头,天生温柔的笑眼弯起来,那就行。他望向空荡荡的门前,若有所思道:这次让我看看,他要等到多久后才会再现身。
燕七欲言又止。
烟波湖边长廊下。白沐问:那你身上有钱吗?不够我这还有。
黎秩心头一暖,却固执地摇头。
不,不还。
白沐看不懂,却也没再问,只说药凉的差不多了,让他赶紧喝了。而后想了想,说起一桩趣事。
这几天魔教教主又出现了。
黎秩捏着鼻子开始小口灌药。
白沐看着他,坏笑道:听说前夜里,平阳王家的小世子在衢州城的别苑里被魔教教主轻薄了。
噗!黎秩呛得整个鼻腔都是苦味,不由咳嗽起来。
我的药!白沐叫道:不许吐,我煎了好久的!
黎秩咳了半天,苍白的脸颊都被憋出了几分薄红,好不容易缓过来,你刚才说什么,平阳王世子?
白沐递来一方手帕,反问他,天下还有第二个平阳王吗?就是苏州王府那位小世子啊。
黎秩擦掉嘴角的药汁,沉吟半晌,再开口时已经转换了新话题,近来江湖上都有什么热闹?
白沐道:小四出去采买时听说,武林大会快要开了,追责七星堂的事还有争议,不过他犹豫了下,还是如实说道:正道又出事了。
黎秩又端起药碗,低垂眉眼,小口小口地啜着药。
也不算是新鲜事,不过前阵子被红花令压着,现在才传出来。白沐道:据说,几大门派赶往武林大会的弟子中,有不少人失踪了。
黎秩皱眉咽下苦涩的药汁,直言道:又与伏月教有关?
白沐无奈道:是啊,最近江湖上的事哪一件跟伏月教无关?
黎秩沉默须臾,一口干完剩下的半碗药,碗一放,起身。
我出去一趟。
你去凑什么热闹?白沐劝道:留在这里养身体吧,那些事交给其他人做就行了。不然下回伏月教的人来问,我怎么跟他们交待?
黎秩摇头,最近事情太多,任其发展下去,恐对伏月教不利。
白沐叹气道:好吧,就知道你是要去的。他跟着起身,抱起矮几上一把乌鞘长剑说:你那破伞坏了,别带着了,这剑拿去用吧。
黎秩连忙摇头。这剑他不敢用,这可是白沐的定情信物,虽然送他剑的那个负心人已经快有五年没有回来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鬼混。
我用不惯其他剑,你收着吧。
白沐只得放回去,又将两个巴掌大的素白玉瓶递给他。
黎秩接过看了看,认得红色瓶塞的是平日白沐给自己用的药丸,于是拿着蓝的那瓶问:这是什么?
能让你遇事时省事的东西。白沐道:一粒能放倒一片人。你收着吧,能不动武就不要动武。
黎秩是个会听医嘱的好病人,他点点头,将药收好,朝白沐挥手,道了一声下回见,这才走了。
白沐站在小楼前,目送他离去。
清风徐来,远去的人影渐渐变得渺小,最终消失在烟雾里。
殊不知,世子爷在老宅里等了两天,第二天夜晚,他实在等不下去了,不断地问燕七:他为什么不来?
燕七:他心说我也不知道,您这毁的是自己的名声还是别人的名声,而且那位会是在乎名声的人吗?
世子觉得这样不行,招手让燕七附耳过来,嘀咕了一阵。
这是要变本加厉啊燕七面色几变,真的要这样吗?
世子郑重点头,必须!
烟花三月,金华。
因武林大会即将召开的缘故,城中来来往往多是江湖人。
一处不起眼的茶棚里,青衣单薄、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走进来,普通的面容并未让他得到什么注意,他要了一壶苦丁茶,在临街的位置坐下。
此人正是黎秩,小号已暴露,但打听到陈清元已混进三清楼,打算投靠他的黎秩还是用了以前的脸。
刚坐下来,隔壁桌就有人说起一件趣事世子爷继被魔头轻薄之后,疑似看上了一个男人,据说是衢州的一个书生,为此世子爷天天给人送礼,现在这事在衢州城都传开了。
黎秩:大号小号一起祸害?世子就不能放过他吗?
幸亏黎秩不在乎名声,回头这个身份利用完了弃了就是。
斜对面,便是金华鼎鼎有名的三清楼,金闪闪的匾额在日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忽略上头不久之前被七星堂主家的坏儿子戳出来一个个小洞,三清楼一如往年,尽显华美之态。
一道阴影出现在身边,黎秩以为是茶来了,并未多留意。
当那个人却拉开了一旁的条凳,在他左手边坐下时,黎秩才发觉不对,回头便看见一张还算年轻俊俏的脸。他困惑地看着青年,本以为是来拼桌的,直到看到他穿着的一身略显风骚的雪青,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怎么都不来找我?
黎秩:??
青年俊俏的脸上露出了受伤委屈的表情,嗓音听上去格外的温柔,可话语怎么听都十分幽怨。
我都被魔头轻薄了,又看上了别的男人,你居然都不管!
第5章
相传,魔教之首的伏月教,这一届教主,自上任来鲜少露过面,唯一一次正式出现在武林正道面前,那是在去岁的重阳,轩辕台比武。
那一日,前任武林盟主陆玄英经历了上任以来的第一次败绩。
那一日,红衣似火的魔教教主夺得了武林剑道第一人的称号。
也只有这一次的现身,并未露出真面目,他用金凰面具遮盖了容颜,面上敷了粉,刷墙似的厚厚一层白,两点红靥点在脸侧,诡谲妖冶。
久而久之,江湖上传起这样的流言据闻,伏月教主貌极丑,从不露面,声如破锣,因此鲜少言语,喜好红妆,大抵是因雌雄同体,故而同六大门派说话时总是阴阳怪气。
不说也罢,这么一传出去,好像也确实像是这么一回事,加上伏月教从不制止这类传言,神秘至极的伏月教主,形象便被越传越糟糕。
不过由始至终,传出过被伏月教主轻薄的人,也那一个。
平阳王府的世子,萧涵。
平凡脸的黎秩木然看着身旁满脸写着幽怨的人,你认错人了。
怎么会?你还是上回的脸,只是这次没有蒙面。俊俏青年道。他身上的雪青长衫乃是价值千金的云锦,即便衣服样式看着已经尽量往寻常百姓沾边,也绝对不会沦为平庸,轻易能让人一眼看出,此人非富即贵。
精通易容术的黎秩对方耳后看出易容的痕迹,不过他坚定地否认到底,表情也是满分的迷茫与无辜。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知,枝枝,黎秩。青年连着念出三个名字,每一声轻唤,都很认真,他紧盯着黎秩,笑说:这样,你可能认出我来了?为了变得和你一样普通,我可是耗费了大半日功夫,燕七技术太差,还扯疼了我的脸。
黎秩认为对方对普通这个词似乎又很大的误会,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那夜在杨柳山庄见过的燕七正站在茶楼前,苦笑着朝他们一颔首。
再回头,黎秩快速往后缩了缩青年将右脸凑到他面前,指着白嫩的眼角下方,抿嘴说:枝枝你看,我现在还觉得这里有点难受呢。
黎秩面无表情道:贵人怕是真的认错人了,就算你我见过,但我确实不知你所说的枝枝到底是谁。
对方不以为意,江月楼都告诉我了,你是伏月教的人。
黎秩的眼神徒然很冷。姓江的,果然还是坑了他。
此刻倘若青年大喊一声这里有个魔教中人,黎秩必定会被无数正道中人围起来,说不定会被当场诛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