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重新坐好,敛起脸上的笑容,尽量显得严肃些。
张副主任绷着脸,做出一副威严的模样,说道:“顾立春同志,刚才我们革委会的李同志向你提的那个问题,你一直避而不答,现在请你回答一下,请问你认错吗?错在哪里?”
顾立春镇定自若地答道:“张同志,不是我避而不答,而是你们的提问太密集,一个刚完,另一个就急着开始,你们同时提出两个问题,可我只有一张嘴。我不是正面回答了王铁同志的问题吗?现在,我来回答李同志的问题。”
“李同志的主要问题就是说我搞利润挂帅,并说我发展副业是走资产阶级路线。这个指责,我不接受。
我认为我是在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和方法来办工副业,我的一切行动都遵循伟大领袖的精神指示。伟大领袖在1966年5月7日发表的《五七指示》中指出,社会主义国营农场要坚持以农为主,兼办工业,缩小工农差别,城乡差别。”
张副主任飞快地抓住其中一个点猛批:“你说了,领袖指示,我们要坚持以农为主,可是你们农牧科的行为明明就是以工副业为主,顾立春同志,你这是曲解领袖指示,偷换概念。”
顾立春微微一笑:“张同志,马克思有句话叫做‘一切从实际出发,理论要联系实践。’请张同志联系一下我们五场的实际情况,我们的良田少,荒地沙地林地多,我们倒是想搞粮食生产,但是实际情况不允许。请问这种情况下,我们要怎么办?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还是向上伸手,向国家要补贴?请张同志为我们五场职工提供一个明确的方向。”
张副主任大义凛然道:“自己动手这个条路线我坚决拥护,可是动手的方法有很多,比如搞大面积开荒和提高亩产都可以。为什么一定要搞副业?
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我们的人民的确会遇到许多困难,但是困难不是你们五场一家独有。你们良田少就应该鼓励职工多开荒,努力提高粮食产量,而不是走旁门左道,助长资本主义的歪风邪气。”
顾立春认真道:“我们工副业发展好处多多,既支持了农业,供应了市场,又能增加职工收入,改善群众生活。这是光明正道,不是什么旁门左道。
请张同志务必搞清楚我们工副业的性质,我们是社会主义国营农场下面的场办小加工场,这个加工场属于国家和农场,不是属于个人,没有投机倒把。我个人没有从中得到一丝好处和利润。如果按照张同志这种思路去理解,那么咱们农场的场办队办工业副业都得取缔。
而我们国营农场是社会主义农业的重要阵地,关键时刻要发挥示范带头的作用。所谓的带头作用,就是要走到前头,有些改革,要大胆进行,要新事新办,要敢于树立时代新风。
可是今天,张同志一番话就把它们定了性,把我们打成资产阶级办场路线,你这是不顾实际情况,走教条主义路线。
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我跟张同志的思想分歧问题,而是张同志和农场广大职工之间的问题。我现在想问问他们,愿不愿意走张同志所说的路线?”
顾立春的话音一落,家属代表第一个站起来发言:“我们不愿意。党和国家都让我们兴办集体企业,改善大家的生活,为什么革委会不让?难道革委会能凌驾于国家之上?”
妇女代表也有人发言:“我们家属中多是女同志,农场没办法全部安排工作,我们能理解。我们平常有临时工就做,没有就在农场义务劳动,我们一直毫无怨言。
可是现在顾同志办的草编副业,时间灵活,工钱也不少,老弱妇孺都能干,我们既能顾家又能挣钱,请问革委会为什么要断了我们的生路?”
张副主任没料到大家伙的反应这么激烈,他提高嗓门喊道:“你们忘了领袖的教导吗?‘为钱不革命,革命不为钱’,我们是无产阶级,是觉悟高的农业工人,不能一切向钱看。”
顾立春朗声道:“可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家属没了收入来源,就没办法保养革命的本钱。本钱没了,难道我们靠灵魂搞革命吗?”
大家齐声附和:“对对,难道靠灵魂搞革命吗?”
李组长气得脸色发青,大声嚷道:“你们知道这是在干什么吗?你们这是攻击领导!”
黑锅和白蛋像两个保镖似的,一左一右护在张副主任身边。
学生代表中有人大声喊道:“这是来自群众的意见,干部要接受群众的意见。”
工会代表也有人发言,总场场办的代表倒是一直沉默。
窗外的人跟着一齐喊:“请领导听听我们群众的意见。”
还有人仗着人多势众,壮着胆子高呼:“‘领导瞎领,老牛掉井’。”
这一句喊话,让众人一发不可收拾,再加上大家对革委会是积怨已久,此时仗着法不责众,便也跟着喊:“‘你们这是一根筷子吃藕片,专爱挑眼’。”
……
群众的口号和发言朴实无华,往往生动形象,一针见血。
张副主任气得想笑,革委会的成员此时是同仇敌忾,用警惕的目光望着众人。
张副主任瞧瞧一旁气定神闲的邓场,强压着火气,意味深长地说道:“邓同志,原来这就是你非要提议邀请各位代表参加会议的用意啊。”
邓场面色平静如常:“我只是请他们来旁听,剩下的部分全是你们配合得好。”
张副主任微微冷笑:“老邓,你这脾气到了分场也没改好啊。”
邓场针锋相对:“我又不是你,我不需要改。”
张副主任顺势给邓场挖坑:“老邓,你的意思是你这个人没有缺点,不需要改?”
邓场扬扬眉毛:“我只是说跟你一比就不用改了。”
两人之间暗潮涌动,在旁边围观的顾立春猜测两人之前应该就有过交锋。真是冤家路窄。
张副主任心里憋着一团怒火,偏偏又发泄不出来,这场会议开得憋气。先是顾立春拿王铁和金发打趣调侃,逗得大伙哄堂大笑,把一场严肃的会议变成了热闹的菜市场。接着是各个代表纷纷发言,群言反对,氛围如此,再开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张副主任思来想去,不得不宣布本次会议结束。
大家没想到这场思想交锋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众人是一脸地意犹未尽。还没听够乐够呢,还想听顾立春骂人,最好把五个人都骂一顿,读书人骂人就是有意思,能把马克思什么夫都搬出来,听上去就很上档次,很有规格。大家暗暗佩服不已。
不过,最佩服顾立春的还数小满,整个会议过程,她都竖着耳朵,一字不落地听完了。
一边听一边默默记诵,以后她跟人吵架也这么吵,她回去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要变成一个像大哥一样厉害的人。
会议一结束,众人鱼贯而出。
张副主任临走前还笑眯眯地同顾立春握了握手,“顾立春同志,今天就先到这儿吧。我希望你回去以后好好反省一下,若是想通了,可以来找我。”
顾立春淡淡一笑:“张同志,你要是想通了也可以来找我。”
等到顾立春他们从会议室出来时,屋外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没有山呼海啸那么夸张,但也是震耳欲聋。代表们的脸上也带着胜利的笑容,他们竟然打败了革委会,太不可思议了,太爽快了。
大家本来想凑到顾立春身边说说话,慰问几句,可是发现他身边站着邓场和朱书记,大家也只好敬而远之。
朱书记的爱人,妇女代表之一高副书记也过来跟顾立春握手,“顾同志,你今天表现得不错,是个好同志。”
顾立春受宠若惊,连忙跟高副书记问好。
待对方离开后,朱书记道:“小顾啊,我爱人对人要求很严格,轻易不夸人,看来她对你是真欣赏。”
顾立春正在考虑做出一副什么表情来应对朱书记,邓场却在一旁凉凉地说道:“高大姐对人要求也不太严格,只是你还需要努力。”是你不行,不是人家要求严。
朱书记面带薄怒地瞪了邓场一眼,随即又用炫耀的语气道:“要求严也好,不严也行,总比没有强嘛,哈哈。老邓你更需要努力啊。”
邓场反应平淡,丝毫没有被刺激到。顾立春装作没看见两人之间的刀光剑影。
朱书记大概觉得跟邓场话不投机,到一边跟别人说话去了。
等了一会儿,顾立春见身边没人了,就问邓场:“邓场,你之前跟革委会有什么过节吗?”
邓场满不在乎地道:“跟他们有过节那不是很正常吗?”
顾立春又问:“他们会不会一直为难咱们?”
邓场摇头:“会为难,但不会一直。”
说完,邓场可能是担忧顾立春怕了那帮人,便安慰他道:“今天这种阵仗不算什么,毕竟大家都只是文斗。”
顾立春惊讶道:“那你们当初还搞过武斗?”
邓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那当然。不过,论武斗他们都不是对手,我跟你赵叔,两个人能打他们一群。他们都是耗子扛刀窝里横。”
顾立春:“……”他实在难掩心中的震撼。
思想交锋会在红河农场引起了巨大反响,在这之后,举报信像雪片一样飞向总场场办,信中还说,若是取消场办工副业,场里就要解决家属的工作问题,还有几家家境困难的职工,秉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原则,直接找上场办和革委会诉苦,请他们多发补助。庄奶奶真的去问革委会管不管饭,若是管饭,她跟老伴就住到革委会去,弄得革委会的人是哭笑不得。
这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革委会暂时没再提审顾立春。草编副业仍照常进行。经过此事,顾立春的名气更响了,在群众中的威信也更高。不断地有人送礼和请吃饭,以前的他倒无所谓,人家请他,他回请回去便是。
现在不行了,他是干部。因此只能像邓场那样,严格要求自己。对于请客吃饭,一律拒绝。以后,除了同级和领导,顾立春不能轻易吃别人家的饭。
那些知青们听罢幸灾乐祸地说道:“没关系,小顾同志,我们不能请你,但你能请我们呀,我们不怕腐蚀。”
顾立春对此只回应三个字:“想得美。”
继草编制品后,五分场的西瓜、鹅蛋鸭蛋在供销社也倍受欢迎。不光是市里一家供销社,还有别的供销社和百货商店也打电话来问。
顾立春把这些事情交给吕进步去操心,他现在正在忙另外一件大事。
四场那边要移交一批劳改犯到五场。
做为农牧科的副科兼场长秘书,顾立春就成了这件事的负责人。
赵志军的基建科建造出来的第一批宿舍,被知青们抢先入住了。劳改犯们的住所还没准备好,但四场那边说要在秋收前移交完毕,也不肯给他们时间准备。
顾立春只好让猪场前院的人腾出一部分房间给他们住,床铺不够,顾立春就让舅舅带着大家编了十来张竹床,再加二十多张木板床,最后弄出三间集体宿舍,两间男宿舍,一间女宿舍。
顾立春正忙得脚不沾地时,孟念群来找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 莫名被锁,没有敏感词,只说违规,于是我把可能引起审核注意力的词都换了一遍,光的头换成秃头,最后连作话也去掉。作话本来想说的是里面那个秃头的笑点是真实资料,以前当笑话看的,没找到具体出处。说真实的历史比较残酷,这2章 用戏谑搞笑的方式写的,就这也锁。
新章 本该是早上九点更新的,我昨天被锁怕了,今天要跟家人进山,怕信号不好,锁了我也看不到,影响大家有阅读,先发出来看看,要是再锁我也能改。
第95章 劳改犯和监督(一)
孟念群吞吞吐吐地说道:“顾同志,我父亲也在名单上。”
顾立春以为他是托自己多多照顾他父亲,便说道:“你放心,我会在能力范围内照应他的。”
孟念群摇头:“不,我是请你不要照顾他。”
顾立春盯着孟念群看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什么?”
孟念群勉强笑笑:“我有两个理由:一是你跟我们长得这么像,若是你再特殊照顾他,肯定又要有人拿此做文章,对你不利;二是我父亲来到五场,以你们五场的风气,他们的日子肯定比以前好过,你不用照顾他也能过得很好。”
顾立春道:“好,我知道了。”
第二天,各场的劳改犯,主要是四场的便移送过来了。第一批有六十人,无一例外,都是老弱病残。
有因为常年住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得了风湿病的,走路一瘸一拐的。有的是积劳成疾,还有的是本身就有病,还有一部分是年老体弱,一个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
他们表现得很恭顺,几乎不抬头看人。顾立春大致扫了几眼,里面有几个熟人,关英华和林教授,顾立春一眼就认出了脸色苍白、大病初愈的陈平,陈禹的姑姑,陈禹跟她有几分相像。
察觉到他的注视,陈平飞快地抬头看了顾立春一眼,又立即低下头。最后一个熟人,是早就听说过,但没见过面的孟安京,他大约五十多岁,身材瘦削,面容清癯,头发花白,眉宇间跟自己有几分相像。他一直低着头,盯着地面。顾立春只是略略打量了他一眼,没再多关注。
负责交接的是四场的老杨和老马,两人都是保卫科的,生得人高马大,一脸凶相。他们来的时候,一个手里拿着鞭子,一个拎着木棍,看得出来,那些劳改犯都很怕他。
老杨凶神恶煞地冲着劳改犯们大喝一声:“都他娘的列好队,歪歪扭扭地像什么样儿。”
老杨说着话,走过去踢了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一脚,老人晃了几下才勉强站稳。
顾立春皱着眉头,对老杨说道:“老杨,我不管你以前是怎么对待他们的,现在他们属于我们五场,就按我们的规矩来。要是打死打伤了,谁负责?”
老杨摸摸鼻子,干笑道:“哈哈,都习惯了,没事,踹一脚而已,死不了人。”
大家迅速列成三队站好。
老杨转脸对顾立春笑着说道:“小顾,这帮人以后就交给你们管了。我给你提个醒,你可一定要站稳阶级立场,千万别看他们可怜就同情他们。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人的残忍。该打的时候打,该骂的时候就骂。”
顾立春不冷不热地道:“杨同志,你放心,我一定会向你学习,对他们跟你一样残忍。”
老杨笑了一下,觉得哪里怪怪的,可又挑不出毛病。
这时候,老马走了过来。他指着这帮人给顾立春说明他们的大致情况。
每个人的罪名都不一样,而且五花八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