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幽幽道:“我没什么人情味可言,但我知道一点……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宁奕神情终于凝重起来。
“宁奕先生这一次入宫,是为了找东厢的徐清焰。”素华娘娘平静说道:“这一件事情不是秘密,所有人都知道。”
“徐清焰跟着灵山大德修行,这是一件好事。”素华娘娘看着宁奕,微笑道:“崤山居士在,便无人敢动她,这宫里的‘风云变幻’,说白了,始终是一群女人在勾心斗角,那些心机和伎俩,牵扯到大修行者,便显得荒唐又可笑。”
宁奕点了点头。
“但崤山居士能保得了一时,能保得了一世吗?徐姑娘只是一个普通人,毒酒,毒茶,这宫里最可怕的东西就是人心,若是有人存心想害她,要如何才能躲过?”素华娘娘轻柔道:“譬如……甘露寺的那个尼姑。”
静白。
宁奕默默攥紧拳头。
“宁奕先生,本宫知道的东西很多,比你想象中要多。”赵湫轻声啜了一口茶水,“这张符,我不急着要,素华愿与先生结一份善缘。”
宁奕陷入沉思。
他下意识学着素华娘娘捧起茶盏,却恍惚发现自己茶盏里的茶水已经空了。
素华娘娘瞥见这一幕,会心一笑。
远方悬在屋脊上的木质手臂,颇通人性,震颤一下,摇摇晃晃拎起紫砂壶,小壶之前被放置到另外一张桌上,那是赵湫精心制作的“煨桌”,小火缓慢在桌下燃烧,始终恒温,使得小壶内的茶水仍然保持温烫。
壶口缓慢倾斜,茶水倒至八分满。
紫砂壶重新被墨宫手臂拎回煨桌。
“我在天都已经待了半年。”宁奕揉了揉眉心,轻声艰涩道:“纵然抱着‘不惹麻烦’的心态,我仍是招惹了许多麻烦,亦给身边人招惹了许多麻烦。”
素华娘娘微微一怔。
宁奕苦笑道:“若是我不招惹东境,或许徐姑娘就不会受到东宫的打压,这是我欠她的。”
赵湫娘娘沉默下来。
“符箓我会晚些时候送到素华宫。”
宁奕站起身来,双手揖礼,认真说道:“若是可以,还请照拂一二。”
素华娘娘同样站起身来,她微微揖礼,此刻如愿要到了符箓,脸上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喜色,轻声道:“那便如此……”
宁奕起身要走,大约三四步。
“等等。”
素华宫娘娘看着宁奕,问出了自己心中的那个问题。
“你与那位徐姑娘,是什么关系?”
“或者说,你对每个人,都是这般?”
宁奕站在原地,没有回头。
他自嘲笑道:“以前觉得是我救了她一命,现在想来,其实也是她救了我一命。我当然不是大善人,哪里能没来由的好心好意去照顾一个人?我跟徐姑娘谈不上什么关系,因为这些关系都不重要……何况,这张符箓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却能让她减少一个暗中觊觎的敌人。娘娘,知道这笔交易,对你对我都很划算,不就足够了么?”
第301章 松山
出了素华宫。
未走多远。
便听到一声轻声的招呼。
“呦……小侯爷,这么巧呢?”
宁奕转过身来,不出意外,看到了远方一位宫女,低垂眉眼,搀扶着一位贵人缓慢走来。
东宫娘娘齐虞,面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不冷不热道:“本宫在这里闲逛,不曾想,小侯爷在素华宫喝完了茶,又遇上了。”
宁奕这一次倒是没有见到刚刚停在素华宫门前的那帮大仗势,想来这位东宫娘娘,刚刚带着一帮前呼后拥的人马,“气势汹汹”来到素华宫,只是送那一碗药盏。
那么多人齐齐驾到,再加上齐虞本身就俱备的那股贵气逼人的压迫感……
那碗药,她不仅要送出去,还要看着赵湫亲自喝下去。
如今阵势散了,她此刻的神情,看起来倒真是在“闲庭信步”,不过宁奕从不相信,这世上有如此巧合的事情,自己刚刚离开素华宫,就遇见了这位东宫之主。
他拱了拱手,面带笑意回应道:“无巧不成书。”
东宫娘娘挑了挑眉,道:“小侯爷先前说,要在东厢等人,还要等多久?”
宁奕道:“等到徐姑娘回宫,约莫暮时。”
齐虞娘娘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色,道:“此时尚早,小侯爷说无人愿意邀请你入宫喝一盏茶,赵湫的素华宫请了,我东宫自然也要请。”
宁奕哈哈一笑,道:“娘娘不要为难我了,东宫的茶,我可不敢喝。”
齐虞眯起双眼。
宁奕微笑道:“东宫势大,手眼通天,我不过是一介布衣,何德何能入东宫喝茶?若是娘娘有事一叙,不若就在此地说完,宁某也不打扰您出行雅兴。”
东宫娘娘冷笑一声,摆了摆手,示意那位宫女离开,躬下身子的婢女,得令之后,松开搀扶娘娘的动作,低下头来,一步一顿,小心翼翼缓慢离开。
皇宫深处,悬浮着一颗一颗的通天珠,缓慢摇曳,行走,宛若金甲禁卫,这些通天珠由内部的阵法提供星辉和源力,无时无刻不在运转……这是比人眼更精密也更持久的宝物,唯有大隋最核心的地域,才能极尽奢侈的大幅度动用这种珠子。
“宁奕,本宫没有想到,你竟然真的有一日,会成为天都里炽手可热的‘红人’。”
东宫娘娘看着宁奕,神情里没有鄙夷也没有敌视,她的面相生得太过惊艳,有时候不言不语,看起来便是一副冷艳森严模样,所以宫内一直盛传,这位东宫娘娘的脾气相当不好,动辄打骂下人。
但她此刻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浅淡的欣赏意味。
宁奕仍然是那副不卑不亢的神情,轻柔说道:“‘红人’这个词,在我看来不是一个褒义词,洛长生坐在星辰榜第一位子的时候,没人说洛长生是红人,好像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事实上星辰榜的榜首,也只是衬托了他的强大。莲花阁制定这张榜单,如果袁淳先生是我的老师,我一定会把自己的名字撤下去……毕竟,人红是非多。”
“譬如被素华宫拉去喝茶,或者被东宫喊来唠嗑。”宁奕耸了耸肩,笑道:“娘娘如果有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那么便别说了,我与东境的关系素来不好,李白鲸差点在红山高原把我炼了,这件事情他不提我不提,不代表无事发生过。”
东宫娘娘倒是一笑置之,不在乎宁奕刚刚提到的私人恩怨。
“本宫觉得你有些意思。”
齐虞看着宁奕,道:“宁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吾儿以后会坐在什么位置,你心里应该有数。”
宁奕笑了笑,抬起头来,望向那颗通天珠,伸出一只手来,指了指那颗珠子,道:“宁某愚钝,不知明白这是何意,娘娘可否说得再清楚一点?”
齐虞被这句话呛住。
她气笑了,道:“宁奕,你与东境的事情,不是没有余地。”
宁奕看着东宫娘娘,讶然道:“娘娘的意思是,如果拿着足够份额的宝物谢罪,就可以化解这段恩怨?”
齐虞只是静静看着宁奕,没有说话。
确认了这句话没有圈套。
片刻之后,她木然道:“那要看是何等份额的宝物,够不够心意。”
宁奕哑然失笑道:“传承千年的古剑,圣山上的门派担当,够不够心意?”
东宫娘娘目光望向宁奕腰间的那柄油纸伞。
蜀山的细雪,由赵蕤先生亲手打造,质地无比坚硬,神鬼皆不可阻挡,是为蜀山的招牌剑器,传承了数百年。
等等……宁奕刚刚说的是,传承千年?
齐虞蹙起眉头。
宁奕笑了笑,继续说道:“如果娘娘愿意拿着羌山上的另外三柄古剑,‘浩然’,‘静观’,‘无字’,这笔恩怨一笔勾销也不是不可以,我这个人很大度的,从来不记仇。”
齐虞笑了。
她看着宁奕,道:“宁奕,你很好,你怎么想得比做梦还美?”
宁奕同样笑了笑,道:“娘娘,这句话应该由我来对你说。”
他忽然恢复面无表情,道:“东宫与我无关,四个女人一台戏,你们慢慢去唱,何必要牵扯到我,想必齐娘娘手腕再大,也伸不到我的头上,没必要危言耸听。至于你儿子与我的恩怨,当初他设局要杀我……这笔账,我会慢慢跟他算,今天把话挑明,没有回转的余地。”
齐娘娘木然道:“宁奕先生好算计,好本事,本宫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的确奈何不了你。但本宫听说,东厢里有位生得绝世容貌的徐姓女子,一个女人生得很美,那是本事,生得太美,便是祸事。”
宁奕看着东宫娘娘,神情淡然,一字一句道:“愿看娘娘,有何手段。”
齐虞笑了笑,摇头道:“宁奕先生,您又说笑了,本宫哪里有什么手段?灵山大德跟在徐姑娘身边,没人会蠢到自惹麻烦,只是这宫里之事,风云难测,今日这位徐姑娘对宁先生念念不忘,明日,后日……明年,后年,还会如此吗?”
宁奕沉默不语。
“先生不妨看看,今日等到暮时,能否等到那位徐姑娘回宫。”
齐虞忽然笑了一声,轻轻拍手,听闻击掌之声,远方的小婢女踏着碎步低头躬身前来,扶住她的手臂,两人缓慢离开。
宁奕皱起眉头。
他望向东厢方向。
时候已经不早,仍然没有一丝动静。
……
……
时候已经不早。
太阳快要归山。
戴着帷帽的妙龄女子,背负着长弓和箭箙,此刻登上了一座小山山头。
重峦叠嶂,雾气弥漫,看得到缓缓下沉的黄昏阳光,却找不到一个明确的方向。
这是她在松山猎场修行的最后一日,帷帽女子的身边,躺着一只受伤的獐子,一只小腿被打折,瘫软无力,瑟瑟发抖,伤口血液潺潺流淌。
这只獐子的脖颈悬着一枚红绳,上面有一个铃铛。
今日是她的结业日,居士给她出的考题,是拿回这枚铃铛。
她不愿杀生,这头獐子的速度又奇快无比。
如果不是为了保全这条性命,她也不会追赶至此,迷失方向。
今日是最后一日,她需要独自一人踏入松山,然后再走出松山。
这其实并不难。
哪怕崤山居士不在她的身边,她也不觉得有如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