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干脆利落,并没有任何提出商议的意思,九灵元圣的身上,湿漉漉的水汽蒸发开来,姜麟有些警惕地注视着这位远古大圣,发现元圣的身躯上,已经有丝丝缕缕的杀意将要溢出……这个男人表情自若,但已经做好了随时出手的打算,而说出这一句话,不是请求也不是商量,而是一种平静到冷漠的要求。
若是灞都老人不愿意,他便会亲自动手。
“我的力量损失太多,接下来的那位敌手,恐怕会十分难缠。”
九灵元圣言简意赅,道:“一滴精血,这一架打赢的把握会大上一些。”
灞都老人沉默片刻,轻声叹了口气。
他缓慢探出一条手臂,如拈花一般轻轻点在自己眉心,松开之后,眉心粘稠浮现一抹猩红,“拈”出精血之后,他微微叩指,将这滴本命精血压在中指指尖与拇指指腹,叩指弹飞这滴鲜血,九灵元圣毫不客气的抓住,瞬间炼化。
四周的云气袅袅散开,热雾弥漫。
灞都老人轻声问道:“多了这滴精血,你的胜算会大上多少?”
浑身缭绕云雾的九灵元圣,缓慢张开双臂,享受着灞都老人的精血,他沉眠了太久,身躯已经有些陌生,自己即将迎来一场大战……而此刻,沐浴涅槃境界大妖的精血,他的血脉恢复过来,熟悉的力量充斥在四肢百骸之中。
灞都老人的那一句话问出之后,云雾之中传来了一阵轻颤。
九灵元圣的木然声音传来。
“半成。”
在云海上待了小半会,至今仍然没有推演出敌手气息的灞都老人,听到了九灵元圣的回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大隋的涅槃境界,到底会是哪位出手?
灞都老人如果不付出寿元为代价,就无法预料猜测,连一角天机都窥测不到,他皱起眉头,再一次问道:“你一共有几成胜算?”
云雾之中,九灵元圣平静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半成。”
或许是因为承了灞都老人的恩情,九灵元圣回答了这两个问题,他的声音里并没有带着绝望的情绪……但是在姜麟听来,这实在是一个令人觉得绝望的事情。
一共就只有半成胜算?
以这位九灵元圣的功参造化,在吞下灞都老人的那滴精血之后,也只有半成胜算?若是没有那半滴精血呢?连微小到一线的胜算都没有……这是一件何等绝望的事情?
灞都老人忽然窥到了一线天机。
于是他沉默了。
老人声音苦涩,喃喃道:“真的……有半成么?”
九灵元圣轻轻嗯了一声,道:“那个人老了。”
灞都老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身形已经开始波动,姜麟能够感到,无形的力量扯动着自己,云海翻腾,老人的声音带着一丝缥缈。
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了,灞都老人已经感到了一丝危机,他以魂念包裹姜麟,对着九灵元圣轻轻一揖,由衷道了一句。
“祝你好运。”
九灵元圣淡淡嗯了一声。
他失去了白狮子,却得到了一滴灞都老人的精血。
此刻炼化了那一滴精血,九灵元圣重回涅槃境界,他的双目之中,倒射着金黄色的灼热光芒,仰天长啸一声。
云海翻彻。
那座上升趋势逐渐减缓,直至停滞,而后缓慢坠回大地的宫殿,有无数妖兽飞掠奔走而来,以血肉之躯扛起,飞翼拍打着拎吊宫殿檐角,妖气迸发,前赴后继,血肉炸开,于大地上缓慢绽放一朵血红的莲花。
啸声越来越近——
有一道魁梧身影从云海跃下,如箭如弩,气势磅礴。
他弓着身子砸入宫殿,顷刻之间,宫殿贯穿一条直线,所有拦路的物事,都被砸得破碎,整体的规模还在,但是千百年来的羁绊都被砸成了齑粉。
无数碎石,被庞大的妖力所凝固,悬停在散漫的时空之中。
那个魁梧男人,缓慢站起身子。
前赴后继的妖兽,涌向唯一一座还矗立的高峰,身躯不断炸开,将一整座山峰,淋成鲜血淋漓的猩红之色。
山峰上,立着三道高矮不一的身影。
左右的一男一女,一位裹着青色麻袍,一位披着白色大氅,单看这一副打扮,还看不出来是何路神仙……但是男人手腕上挂着一串篆刻晦涩梵文的佛珠,女人的发丝被一根雕刻道家宗法的发簪挽起,便不难看出,这两位,一位归属佛门,一位出自道宗。
这一男一女两道身影站在山顶,未发一言,神情平静,山洞断壁处的无数妖兽,便无法接近断壁内的两位大隋皇子,接近方圆半里,就被无形气机碾碎。
两人身后,有一个面容阴柔的年轻男人,身上还披挂着平妖司特制的轻甲,腰间悬着三柄长短不一的古刀。
“哇喔……好吓人呐。”
姓宋的年轻持令使者收起叉腰的双手,交叠枕在脑后,作势远眺,啧啧感慨道:“小爷我在北境待了这么久,这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妖圣啊。”
第202章 所谓伊人,站在山中央
红山的山顶上。
裹着青色长袍的男人,声音平淡,“大朝会快开幕,我和你娘来了一趟天都,准备找陛下商议一些事宜,你倒是会挑时间,随便捏碎玉符从北境回来,恰好就能撞上。”
姓宋的平妖司年轻持令使者,摸了摸鼻子,嘿嘿笑了笑,他轻柔道:“爹,娘,这不是有些想你们了嘛……这几年都在北境,我和朱砂丫头随骑出征,打杀厌了,原本准备等狩猎日结束,就回天都看看。”
姓宋的年轻男人,忽然面色凝重起来,道:“听说娘亲宗门里有把不得了的仙剑,遗落在北境,找了好几年,一直没有收获。”
裹着白色大氅的女人淡淡道:“太乙的拔罪古剑。”
“是了。”年轻男人笑眯眯道:“刚刚有些感应,拔罪古剑的气息泄露了一些。”
天池主人,也是西王母庙的庙主,蹙起眉尖,轻柔道:“的确有些……不过现在已经消弭,这把古剑花费了道宗太多心血,势在必得,九灵元圣与太乙的关系非同寻常,身上带着一些古剑气息,也是情理之中,不见得那柄仙剑就在这里。”
姓宋的持令使者揉了揉眉心,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他站在红山山顶,望着远方,无数的兽潮席卷而来,三司的反应虽然慢了一些,应该很快就会抵达,这是一场罕见的伐兽之战,不过结局已经注定,这些原始妖兽的生死,很大程度上,系在那位复苏的远古妖圣身上。
他的目光穿透苍穹,越过层层山林,投向了一个隐晦的方向,因为某种秘法的缘故,他与自己那个名叫“朱砂”的漂亮小侍女,有着密切的心神联系,只要不要相隔太远,都可以心生感应,察觉到彼此方向。
远方的小山头,十几只铁骑伫立停留,准备等待兽潮稍微缓滞,再向着腹地撤退。
披着红甲的年轻女子,心生感应,取出一枚铜镜。
站在红山山顶的宋姓年轻男人,笑了笑,单看眉眼,倒是有三分纨绔子弟的模样,他轻声道:“收拾东西,爹娘来了,准备回家了。”
红山另外一端,十几铁骑在小山头停留,这座小山头,于妖兽潮水当中,像是一颗屹立而出极为刺眼的石头,随时担心被潮水拍打吞没,有了年轻男人的这一句话,便像是吃了最大的定心丸。
面容素来冷清的年轻女子,唇角微微上翘,轻轻嗯了一声。
山顶上。
贵为灵山客卿的青袍男人,忽然轻轻喊了一声自己儿子的名字。
“伊人。”
收起铜镜的年轻男人,眯起双眼,他在红山山顶俯瞰,大好山河,万千妖兽,尽收眼底,而在那座浮起来的古老寝宫石壁左右,无数妖兽前赴后继,血肉之花绽放,那里风气凛冽,裹挟着腥气……有两道格格不入的身影。
一男一女。
准确的说,更像是一道身影,这两个人,搂在一起,能够在铺天盖地的兽潮当中存活下来,全靠一把破旧不堪的油纸伞。
宋伊人觉得有些讶异,那个少年的面容看不太清,衣衫破碎,身上带着的那股气息,自己似乎有些熟悉,至少并不讨厌。
至于少年怀中搂着的那个女孩……仅仅是看了一眼,这个姓宋的年轻男人,就明白了自己的父亲,为何会注意到这两个身影,那个女孩实在太过亮眼,这是一种气质的沉淀,让人第一眼望去就无法自拔。
宋伊人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好看的女孩,隔着大风,卷云,妖兽,寝宫剥离的石屑,他也能够感到这种独特的美丽。
直到自己父亲的声音再一次传来,他才微微清醒。
手持转轮佛珠,只准备保下红山石壁腹中两位大隋皇子的青袍男人,淡淡问道。
“这两个人……是你的朋友么?”
……
……
宁奕并不知道,在远方的红山山顶,有位佛门涅槃境界的大能,抛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这只是那位宋姓客卿的随意一问。
但是却是关系到宁奕的性命的一个问题。
宁奕此刻并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去考虑那些,他并不认识站在红山山顶上的那位平妖司持令使者,如果给宁奕重新来过一次的机会,让他知道,此刻这个叫“宋伊人”的年轻男人,是大隋最名副其实的“仙二代”,可以轻轻松松,一句话就救下他的性命……那么宁奕来到天神高原,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翻山越岭去找宋伊人在的玄字铁骑,至少混个脸熟。
宁奕的身旁,剧烈的风气,就像是一张张妖兽的巨口,吹得油纸伞伞面摇摇欲坠。
在海底寝宫的对战,那头年轻大妖,砸得自己伞面几乎就要破碎,此刻内里贴满的那些符箓,飘摇游掠,有些已经失去了效力,自己在这处悬空之地,还能支撑多久……宁奕自己心底,也没有数。
那座悬浮起来的海底寝宫,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宁奕撑开符箓,星辉注入其中,也无法抵抗四面八方的吸力,只能幽幽向着石壁靠去。
这是一件令人绝望的事情。
无数的妖兽已经搭着血肉的长梯,跃上了海底寝宫,古老沧桑的石壁,那些妖兽落地之后来不及奔走多长时间,体内的“骨”和“血”,就被九灵元圣所剥夺,支离破碎,皮开肉绽,溅地石壁上一片猩红。
数以上万计的妖兽,大大小小“滚”上寝宫石壁,涂抹粉刷着一层猩红,已经有妖兽接近到了宁奕油纸伞的高度,因为嗅到了人类的缘故,本能的猎食性,令它们在空中张开大嘴,追逐着跃出,然后因为距离不够而坠下。
徐清焰面色苍白,她能够感到,搂着自己的少年,握伞的那只手,不断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这是细雪快要扛不住了?
油纸伞面,肉眼可见的,绽开了一道裂缝,风气割裂伞面,宁奕眯起双眼,他努力积攒着神性……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他绝不可以放弃,神性缓慢灌入油纸伞,两道身影对抗着吸力,不断拖曳摇晃。
跃出红山的宁奕,并没有想到……那座海底寝宫,会如此不讲道理的冲破地表,挤垮了十几座大山,造成这一副震撼景象的,就只是一道人形生灵——
那只追随太乙救苦天尊的九头狮子,竟然真的活了过来!
这些前赴后继的妖兽,献祭着自己的血肉,来供这头远古妖圣,恢复修行境界,在一层层血肉冲刷石壁,向上攀延,进度抵达一半之时——
天地之间,传来了一声狮子怒吼!
这是一声震颤魂念的吼声。
相距极近的妖兽,直接被这道狮子吼震破了心神,连血肉都被震碎。
石壁之外,距离也相当近的宁奕,刹那面色苍白,他意识被震得一刹那黑暗下来,在昏厥之前,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搂紧怀中的徐清焰。
攥剑的那只手仍然稳固,油纸伞瞬间多出了七八道破碎痕迹,像是一枚被风吹雨打去的小白花,缓缓坠下。
宁奕的心湖之上。
三柄飞剑,沉睡已久,覆盖在剑身上的灰尘,被湖水吹拂干净,锃光瓦亮。
有一人盘膝坐在湖水之上,只身镇压三柄飞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