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雾格外的漫长,也很吵闹,江枫感觉自己在屋里呆了大概有3,4分钟,这个时间长到他甚至有些不耐烦想要伸手把雾拨开但是无果。
很嘈杂。
非常熟悉的嘈杂。
江枫在雾里听见了很多声音,脚步声,说话声,物体碰撞声,其中碗碟碰撞的声音非常清晰,菜刀切菜声,还有炉灶烧火声,此起彼伏,接二连三,融合在一起。
江枫非常肯定,他现在应该是在一个很大很热闹的厨房里。
这让江枫有些疑惑了。
他在韩贵山的记忆里,曾经看见过江卫明所工作的国营饭店,店挺大的,但也只是一家普通国营饭店的大小,不是酒楼的规格。
那家国营饭店的后厨应该能容纳不下这么多声音,江枫觉得能同时发出这么多不同的声音,还有这么多人的说话声脚步声的,后厨应该是泰丰楼和永和居这种规格的独栋的大的酒楼。
雾终于散了。
场景非常熟悉。
这是泰丰楼的后厨,但不是现在的泰丰楼,是百年前的泰丰楼。
是江枫先前在江慧琴的记忆中看见过的那个泰丰楼。
后厨里人很多,江枫粗略的扫了一眼估计有20多个,再加上灶台橱柜除一台机杂七杂八的杂物,把原本很大的后厨塞得满满当当的显得非常拥挤,来往之间都得侧身或者让边上的人让一让。
这样一个拥挤的后厨只有两个地方是宽敞的,一个是江承德边上,还有一个是陈师傅边上。
这两个人都在烧菜,穿着厚棉袄,头上满是汗,显然是一直待在炉灶边温度太高了,加上后厨不透气闷出来的汗。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
这时候的江承德还是一个中年男人,再加上此时陈师傅还在泰丰楼里,江枫估计这个时候江慧琴可能都还没有嫁给李明一。
江枫穿过人群,走到江承德边上。
江承德在打鸡蛋。
两根筷子,一碗鸡蛋液,筷子搅得飞快,鸡蛋液像是有灵魂一样紧紧的缠在筷子上十分顺滑。锅里是一些江枫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看上去像是有好几种食材混合做成的小团,其貌不扬。
江承德也不管锅里,就让那些小团在热油上煎着,自己专心打蛋,仿佛手中的这碗鸡蛋液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卫明,把火烧旺一些。”江承德道。
江枫这才注意到,江承德对面那个看上去像打杂的烧火少年居然是江卫明。
还没等江枫抽出功夫多看江卫明几眼,江承德就动了。
他把打好的鸡蛋液,像瀑布一样呈弧形全部均匀的散在了锅中的小团上,然后迅速抄起锅铲翻转,趁着鸡蛋液还没完全接触锅底的油成型,让每个小团上都均匀的裹了一层鸡蛋液。
感觉就是几息之间,每个小团上就多了一层薄薄的细嫩的蛋皮。
“把柴全部抽掉。”江承德道。
烧火工江卫明连忙抽柴,动作非常迅速。
江承德借着锅内的余温,迅速勾芡,让锅里的小团看上去更有光泽,外面那一层嫩嫩的蛋皮也显得分外有食欲。
只见江承德连翻两次勺,每次翻勺都有足足180度堪称完美的大翻勺,锅中的小团就以一种非常完美规整的形态码在盘中。最外面的蛋皮没有破损,光亮,诱人,江承德随意抓了一小把白芝麻揉搓撒在盘中用作装饰,便没管它准备做下一道菜。
就在江枫疑惑怎么菜做好了不传菜的时候,一直站在门口看上去什么都不干的两个小小厮一样的人突然以极快的速度冲到了江承德身边,一个端菜一个刷锅,手脚麻利,动作迅速,争分夺秒直接把江枫给看傻了。
负责端菜的那个,手又快又稳,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把菜放进了食盒里,拎上食盒就往外跑,最神奇的是人在跑时食盒却没有大幅度抖动,非常平稳。
另一个清理锅的就显得要逊色一些,毕竟刷锅而已也不可能刷出什么新奇的东西,但他时间把控得非常好。
江承德刚刚确定下一道菜,端起在旁边候着的食材,他的锅就刷好了,无缝衔接。
反正江枫是目瞪口呆。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厨师居然能这么有排面。
有一个专门负责烧火的就算了,反正烧火的那个是儿子,未来大家都有天然灶煤气灶了不需要专门的烧火工,感觉也没什么。
但有一个专门负责端菜装菜的,一个专门负责刷锅的,这个就有点吓人了。
江枫听都没听过厨师还会专门配个刷锅的,他们哪个不是炒完一盘菜自己拿水冲冲就当刷锅了。
这就是排面呐!
更别提边上还有一个专门负责切配的,就是不知道那个切肉腌肉的是不是也是专门的。
江枫注意观察了一下,另一边的陈师傅就显得没有这么有排面了,他虽然也有一个专门负责端菜的但是锅还得自己刷。
不过……
江枫盯着江承德和陈师傅盯了差不多有半个小时,这期间也出去了不少菜,居然没有一道是堂食全部都是拎着食盒的外送。
还是说这个时候泰丰楼上菜上得都特别有逼格,不是端出去的,一定要拎着食盒去外面。
外边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不过冬天天黑得早江枫也没有办法判断现在到底是几点,从厨房这边忙碌的景象来看应该是饭点没错了,反正江承德和陈师傅是从头到尾没停过,喘气儿都得一边炒菜一边喘不能单独停下来喘。
随着炒出来的菜越来越多,食盒的样式也变得不一样最关键的是每次冲过来的小厮都不一样,这样江枫开始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了。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时候泰丰楼的老板应该是他先前在记忆中看的那个不算是好人,也算不上是大恶人的卢老板。是不是合格的资本家他不清楚,但肯定不是慈善家。
一个酒楼就算生意再好再大,也用不了这么多送菜的小厮啊。
这个时候某团和某饿还没有出现在祖国大地上,江枫觉得八成也不会有专门的外卖小哥负责派送接单。
江枫看了一眼江承德。
江承德的厨艺真的可以用神乎其神来形容。
他先前只是在记忆中看过江承德做清汤柳叶燕菜,还没有做完。清汤柳叶燕菜虽然难度很高,但他其实并没有真正看到最难的那一部分,而且清汤柳叶菜没有什么炫技的空间。
不像现在,炒菜,翻勺,勾芡,只要江承德想他就能把做菜做的跟变戏法一样,又好吃又炫酷。
看他做菜比看寻常电视剧还要精彩,如果是个小孩绝对可以在边上看江承德做菜一整天,还看得津津有味眼睛都不怎么眨的那种。
明明只是一个看似普通的中年大叔,在做菜的时候硬是看出了章光航走t台的效果。
虽然江枫也没看过章光航走t台。
江枫犹豫了一下,有点想去外面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为别的,就想知道泰丰楼怎么这么多送菜的小厮。
又等了差不多十几分钟,江承德似乎是有些累了,在做完一份同样是江枫没有见过的看上去很好吃的奇妙菜品后,停下来揉揉手腕。
然后,注定让江枫此生难忘的一幕就出现了。
原本正在角落里打扫柜子,看上去像是厨房清洁工的平平无奇的小伙子,突然快步走到江承德面前,帮他按起了手腕和手臂。
江枫:!!!
这才是排面呐!
烧菜自带刷锅工算什么?烧菜自带按摩师才是真正的排面呐!
趁着江承德休息的空档,江枫快步走到门口,试了试距离发现没有空气墙应该还能再往外走点,便抬脚跨了出去。
后厨此时开着的门是后门,那些小厮也都是从后门进来的,后门是不通向酒楼的。江枫对之前江慧琴的记忆有些模糊,只是依稀记得如果从后门进来的话外面应该是个小院子,就算不是小院子也没有什么建筑,反正就是一片空地。
江枫都做好迈出去啥都看不见的准备了,毕竟这时候路面上也没有路灯。
灯火通明。
真正的灯火通明,满目看上去全部都是灯笼。
后门排满了人。
不光有人,还很嘈杂,只不过后厨的也很嘈杂,所以把外边的嘈杂声给挡住了,江枫之前根本就没有听到。
后门排了一长队人,江枫一眼扫过去目测少说也有三四十个。最前面的像是管事,也可能是负责维持纪律的,没站在队伍里,穿着厚厚的大棉衣,站在寒风中因为冷缩着手脚,背倒挺得很直,正和排在第六的人说着话。
虽然人人都举着灯笼外边着实算不上暗,但也绝对算不得亮,能看见外面有人能照亮路,但也仅限于此,想要借着这些在腰间高度的灯笼的光看清那些人脸上的表情就有些痴人说梦了。
江枫是往前走了好几步,就差脸贴着脸了才看清最前边那个像是管事的人的表情。
满面笑容,一看就是开门做生意的。
“胡爷,你们这也快点啊,这都什么时辰了,我们王府离你们泰丰楼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拿了菜就算紧赶慢赶回去那也得小半个时辰,我这要是回去晚了管事肯定要责罚我,年三十讨不着赏钱和好彩头也就算了,要是平白无故挨顿骂多晦气啊。”排在第五的那个一看衣服料子就比其他人要贵上那么一点的微胖的小厮抱怨道。
“钱管事瞧您这话说的,您这一声胡爷我那担待得起呀,我就是一普通跑堂的小厮。再说,除了老王爷和老王妃还有谁能责罚您钱管事啊,这老王爷和老王妃都是咱们北平城里顶顶和善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一道菜责罚您呐?我没记错的话开春4月就是老王妃50岁寿辰吧,还望您在老王妃跟前多说两句好话让这寿宴选在我们泰丰楼办,这样我走在外面面上也有光啊。”胡爷笑着道。
钱管事看那模样是真的有些急了:“您就别说这些有的没得的话来寒碜我了,我们家老王妃的寿辰肯定是在泰丰楼办呐,江师傅的手艺现在北京城谁不知道。拜托您行行好去后边帮我催两句,这三道菜呢,要是晚了真来不及了。”
“您别急,刚才我已经帮您催过了,正在做。这都是有顺序的,我还能不知道王府年夜饭开席的时间吗,您放心,绝对晚不了。”胡爷一脸肯定,“您看看您后面还有那么多人呢,前两天来定的时候我就跟您说了,江师傅忙不过来可以订陈师傅和其他师傅的,结果你还非要定江师傅的。江师傅就一个人两只手他又不是神,哪能那么快,您放心绝对晚不了,不会耽误您的。我们在心里都有数,就是想让老王爷和老王妃吃上新鲜出锅热乎的不用放太久的菜,才给您特意排了这个位置。”胡爷安慰道,往里瞄了一眼。
“郑侍郎家的是吧,菜快好了您上前候着。”
排第一的那个小厮连忙把灯笼往边上一放,提着食盒在门口候着。
江枫在门口看傻眼了,也听傻眼了。
一边觉得这位胡爷可真能侃,真能安慰人,说那么一长串话都不带停顿的,思路清晰,嘴皮子也快,最关键的是无论何时都不忘给酒楼拉生意,泰丰楼现在要是有这样优秀的服务员何愁生意不好。
一边又觉得江承德当年在北平的名声可能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
大年三十的,家家户户都要在家里吃年夜饭,肯定是不会来酒楼吃堂食的,可是这么多外送,着实是有些夸张了。
排面呐!
江枫顿时觉得刚刚里边那些刷锅的按摩的都不算什么了。
这又是王爷又是侍郎的,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拍。
还有什么是比封建王朝刚结束不久,封建礼教残存的旧社会和新社会的交替时期,让无数权贵折腰(当然,是曾经的权贵),派家里的小厮在寒风中提着灯笼候着等菜,菜到了年夜饭才开席更有排面的事情呢?
这才是真正的排面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