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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边说,姚仙仙一边刻意用恶毒的眼光在常青如今的面貌上逡巡了一圈。
  然而一看之下,便是向来与常青不对付的姚仙仙也不禁一怔,脱口而出道:“你怎般变成这样了?!”
  常青先前便已显得格外衰老,可如今却比先前那副令人作呕的老朽模样更加凄惨。你甚至都不能用“衰老”这个词来形容常青,而应该用“常青”来代指衰老本身。
  他脸上的皱纹密布,皮肤松垮耷拉到连五官都看不清的程度,原本高大的身躯更是佝偻在了一起,骤然看上去竟然显得瘦小。腐败而老朽的气味从每一颗毛孔中弥漫出来,仿佛常青只要合上眼睛便能顺理成章地躺入黄土之中与朽坏的棺材一起度过剩下的日子。
  就连他那在重伤之下吐出来的血都显得粘稠乌黑,仿佛已经腐坏了一般。
  常青抬起手,看向自己如今惨不忍睹肢体,神色依旧十分平静。
  他先是偏头对画皮张轻声吩咐道:“给我寻一张平平无奇的寻常人脸,用来混进建城武林盟那处的。”
  接着才看向那脸色阴晴不定的姚仙仙:“那肉蛹身的身体怕是快要准备好了,我如今用的这具壳子自然便要衰弱下去。”
  “你……你这是要准备换壳了?”
  姚仙仙忍不住问道。
  常青却并未立时回答对方,他一直以来都保持着异于常人的冷静,但在这短短的要瞬间,眉目之间却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怔忪。
  就像是林茂并不知道常青如今还活着一样,常小青也并不知道,“无名老人”教导他的那可以克制体内蛊虫本性的功法,其实并非看上去的那么简单——那其实是为了让他彻头彻尾被另外一个人替换所做的准备。
  常小青,不过是常青为自己准备的一具躯壳。
  “这般做法,啧,全天下怕也只有你能做出来了。”
  姚仙仙想到两人之前定下的计划,纵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感到有点异样的恶心和惊骇。
  常小青与常青同源同生,若真要说,其实就是一模一样的两个。
  世人都道逍遥子制出了举世无双的长生不老药,却不知道这长生之道实际上也可以变得这般扭曲——炼蛊为肉蛹身,再以肉蛹身之躯,置一己之魂。
  待到此身已老,便再取蛊炼出新的身体,以特殊移魂功法,将神魂一点一点抽取那更加年轻,更加完美的身体中去。
  这样的做法,实在是有悖天地法则,而且这样彻底抹去另外一人的灵魂,只取其驱壳为自己续命……
  姚仙仙本以为自己南疆毒王世家出身,定然不会在意常青的这一手段,但听其计划和真正看到对方动手,感觉却又额外不同。
  他说不出来自己心头弥漫的那种古怪到底是什么,但隐隐还是觉得,常青如今这般打算,实在算得上走火入魔,令人心生不适。
  “我怎么就不能这样做了?”而那常青平时面对姚仙仙各种粗言鄙语面不改色,这时候看到姚仙仙露出咋舌之意,眼底却骤然迸出狂怒之意。
  “那个赝品现在的身体,原本就是我的!若非当初出了差错,这二十年来陪在我家猫儿身边的人应该是我!是我才对!”
  激动之下,常青喉中骤然又喷出一线淤血。
  “青爷!”
  画皮张骤然一惊,连忙上前扶住常青。
  常青激动之后便瞬间萎靡下去,整个人身体显得比之前还要更加佝偻几分,看上去格外衰弱疲惫。这番姿态落入姚仙仙眼中,莫名其妙中竟然让后者心中迸出一股微妙的怜悯。
  【二十年前你若是与他相见,他定然要比现在开心千分万分——】
  姚仙仙嘴唇微微一动,险些就要将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
  但到了最后,他真正说出口的却换了另外一番说辞:“你就算是现在这幅模样去找我家林哥哥,那个冤家也肯定会傻乎乎不管不顾继续同你在一起的。”
  这话说出来,平白便带上了一点酸溜溜的意思。
  但那常青听得这话,那点高深莫测的高人气息顿然无存,只留下了满面悲凉与绝望。
  “你说的没错……我家猫儿那样爱我,念我,心悦于我,所以无论我变成何等模样与他在一起,他大概也依旧会满怀欣喜与我再续前缘。可是,若你是我如今模样,你真的敢出现在他面前吗?!这种恶心到看一眼便想要吐的模样?!”
  常青骤然起身,张开胳膊冲着姚仙仙低声冷笑起来。
  “你不过身上长了点鳞片而已,便要在他面前藏头露尾改头换面,而我如今模样比你恶心千倍万倍,我怎么可能这样去与他相见?!我这一生都在将这世间最好的东西带给他……我怎么可能……怎么舍得让他跟现在这幅模样的我在一起……”
  常青捂住自己的脸,声音渐弱。
  此时此刻,地穴之内陷入一阵寂静。
  那姚仙仙忽然惨淡一笑,轻轻开口道:“什么叫‘不过长了点鳞片’,常青啊常青,也就是我如今见你年老体弱懒得与你计较,不然光凭你刚才那句话,我也一定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说话间,那光线微弱的油灯烛火微微一跳,晕黄的火光落在了姚仙仙的下半·身之上,那些巴掌大小均匀排列的鳞片瞬间映出了点点虹光。
  此时若是有寻常人在场,恐怕要指着那姚仙仙的身体大喊一声“妖怪”,随即立时吓到晕厥才对。
  原来姚仙仙自腰部往下,竟然全部化作了一条长长蛇尾!
  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些时日以来,姚仙仙愿意忍气吞声躲在一旁,任由常青跟在自己最心爱的林哥哥身边而不做抗议的缘故——以他如今这幅模样,他又哪里敢在林茂面前现身!
  不得不说,这地穴中两人之前乃是不死不休的情敌,之后也是互相看不顺眼的对头,但是如今境况却大同小异,实有同病相怜之感。
  在这地穴之中常青与姚仙仙密谈一番定下之后计划,然后便跟着各自的人马离开分头行动。
  等那姚仙仙的身影已经彻底远了,常青才听到身边的“画皮张”略带忧虑地开口道:“青爷,那蛇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实画皮张之前也与姚仙仙见过几次,但从未有哪一次这般近距离地亲眼看到对方半人半蛇的模样。他到底比不得常青忘忧谷出身,再是如何沉稳,终究还是忍不住心生不安。
  尤其是这一次他守在常青身边,听到他与那近乎妖怪的蛇人定下的那番险恶计划,这点不安瞬间便从三分长到了十分。
  常青低咳了两声,掩去眼中淡漠神情,应道:“无事,至少这些时日里,他应该是可靠的。”
  常青并未在“画皮张”面前多谈姚仙仙——虽然他心中对于姚仙仙的异状,其实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
  南疆毒王一族行事诡秘,族中多异人,当年为祸南方已久却少有人知道这些人的来历。
  但常青当年从师父逍遥子那里,却或多或少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南疆毒王一族,恐怕是从南疆那片诡秘绮丽,变幻莫测的密林深处走出来的。
  【“可不要小看那些人……南疆的土著纵然多半伴林而生,但那些人中,哪怕是最老道的林客,也不敢深入密林半分。因为那密林中可是盘踞着各种骇人听闻的毒虫异兽。毒王一族能够在密林深处繁衍出这么一大群人,恐怕……”】
  【“恐怕他们压根就不是人。”】
  常青想起这些年来搜寻拼凑到的一些看似荒谬的传言,嘴角微微下垂,死死抿住。
  南方有异花空花,食之可长生。
  花下有异兽,其首有五色而尾似毒蟒……
  可幻化为人。
  关于那种异兽的传闻多有缺失,常青无从得知那种异兽的真名,但他却知道,那种异兽是聚花而生,算得上是空华最为忠诚和狂暴的护卫。
  姚仙仙是南疆毒王一族最后的余脉,他如今这幅模样,倒是恰好符合了那种异兽的传言。
  “说到底,我也不过是用他一用,他之后究竟是变回人也好,变成蛇也罢……总归影响不到大局。阿张你倒是不用再挂心这个。”
  常青随口道了一声,很快就把姚仙仙的来历抛到脑后。
  第194章
  在那地穴的出口处, 姚仙仙却也在同一时刻, 与身旁的护卫说到了常青。
  “那个人没有心……”
  护卫开口时用了南疆土话, 轻声给出了结论。他的脸上也布满了细小的鳞片,只不过四肢俱在,并未像是姚仙仙这般幻化如蛇。
  之前姚仙仙与常青几人见面时, 这护卫便一直屏息凝神藏于阴影之中,竟然也未被常青发现。
  只不过常青虽然没有发现这护卫,这护卫却从头至尾一直细细观察着常青。这时候说起他, 护卫满脸都是担忧。
  “这样冷心冷情冷意, 对天地神鬼都没有半点敬意的污秽之人,谁都不知道他最后会做什么。”
  那护卫隐晦地提醒着姚仙仙提防常青。
  姚仙仙冷笑一声, 应道:“无妨,那人虽然视万生为无物, 却也并非无心,只不过他的心……”
  常青的心魂愿念, 都只放在了林茂一人身上而已。
  姚仙仙想到这里了,之前对常青的怜悯顿时又化作了一阵嫉恨。
  “大事未成,他不敢乱来的。”
  “那事成之后呢?纵然少主你与他定了协议, 可我观此人行事, 即便是事情真如同少主所定那般圆满,那个人也绝不会遵守那个协定的。”
  不想姚仙仙听到这里,那一抹冷笑中的笑意便愈发深了几分:“事情若是真的成了,恐怕也由不得他不守约了。如今他这般走火入魔,竟然还想着抢占我家林哥哥那心爱小徒弟的肉身。哥哥虽然心软得跟一块豆腐似的, 却也绝不可能原谅常青这般行事……”
  说道这里,姚仙仙声音弱了一点。
  便是用尾巴尖想也知道,若是计划能成,到了最后痛苦万分的人,也绝不可能只有常青一个。
  可怜他的林哥哥,到了最后关头依旧要受这人世间七情六欲生离死别的苦楚。
  “总之,不管怎么样,这么多年了,我们毒王一族,总算能将林哥哥带回家去了。”
  姚仙仙最后总结道。
  想到这里,声音中多了一抹明快。
  而回应他的,则是四下里无处不在,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的吐息之声。
  “嘶嘶……”
  “嘶……”
  ******
  在一辆嘎吱作响的板车上,林茂忽然打了一个冷战。
  这个冷战其实相当细微,但就是这么细微的一点小动作,竟然也被在一旁的常青察觉到了。
  “师父?你怎么样了?”
  温柔的询问伴随着成年男性特有的气息还有体温靠过来,恍惚间自己的小徒弟又一次地与记忆中的师兄重合了起来。
  林茂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挪了挪,却依旧被常小青盖上来的毯子罩得严严实实。
  “如今风大,师父还是多保暖才是。”
  常小青装作不曾发现林茂的回忆,镇定自若地装出孝顺的模样说道。
  他们两人……不对,若加上那被堆到板车一角,和一大堆箱子杂物混杂在一起毫无动静的伽若,应该算是三人。他们三人如今正有些狼狈地龟缩在某辆十分简陋的板车上。
  那板车简陋到什么程度呢,简陋到他们之前那辆破马车跟这板车比起来,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奢华了。
  如今林茂只用一低头,便能透过自己脚下的车板看到不断往后移动的地面,说是“车板”,倒不如说是用粗木板随意拼凑起来的木架子。拉车的也不再是温顺的马匹,而是两头瘦弱不堪,气喘吁吁的矮脚驴。
  这种驴子踏步时身体起伏不定,拉起车来每一步都能把车板上的东西来回颠上两三个来回——所以这车板上堆积的东西纵然杂乱,却也都用绳子严严实实地绑在了木板之上。
  而唯一没办法用绳子捆起来的,恐怕也只这车上剩下的两名活体乘客,林茂和常小青了。因为这个缘故,这车板上的时光,便变得格外难熬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