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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口的同时,她也顾不得那人如今容貌作呕可怖,已经直接朝着身旁那人扑了过去,将他小心翼翼地扶回了床帐之内。
  “皇上可是身体不适,不如再叫外面候着的太医……”
  “不用。叫那群废物又能有什么用呢……咳咳……不过……朕如今在那群人眼里,也不过,不过是等死的人罢了……”
  沙哑的声音响起来,语音中却渗透着浓浓的怨毒之意。
  然后又是一阵痛苦难忍的剧烈咳嗽。
  咳嗽的这人,便是这王朝中至尊尊贵之人,当今圣上云皇陛下。而在他身侧这名忧心忡忡,细心照顾的女子,便是如今后宫之中声势最为浩荡,号称冠绝后宫的宁贵妃。此女两年之前,尚且只是宫中一名地位卑微极不起眼的小答应,然而两年之后,却连皇后都不得不要暂避其锋芒。在朝臣与百姓的口中,宁贵妃自然便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妃,甚至以那引起六国纷争百年的绝世妖女江映雪的名头称呼她——私下里唤她做“宁映雪”。
  只不过,倘若那百姓真的见了此刻的宁贵妃,却是要惊讶,此女虽说面目姣好,却并非那一等一的美人,而是个气息温婉,小家碧玉一类的女子。
  但是,倘若真有人以为这宁贵妃便如同她的容貌一般,是个纯真女子,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要知道,若是寻常女子,在面对同处床榻之上的云皇陛下,却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宁贵妃这般神态自若,眼神担忧,似十分关切自家爱人的模样来的。
  因为如今的云皇陛下,模样真心只能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形容。
  干瘦的身体被蜡黄色的皮肤包裹着,密密麻麻,周身都是龙眼大小的红肿毒疮,眉毛与头发大多已经在毒液之下掉光,只留下了几缕干枯焦黄的长发,围在后脑勺上一小圈处,因为瞳孔扩大而眼白渐少,那张骷髅一般的脸颊上只有一双眼睛显得又大又亮。
  宁妃所居住的宫殿原本叫做“香雪海”,窗外繁花盛开,终年飘香不断。可是这两年,每日熏香所费,却是寻常宫妃的数十倍之多——只因为云皇如今寝在这里,身上那一颗一颗向外凸起的毒疮上陷着一颗一颗拇指大小的通红疮口,时不时便要往外渗出一股一股的血与脓液,气味便像是那三九天死了十多天的尸体一般,恶臭难当。往往一夜醒来,云皇身下所睡的被褥,都要被自身分泌出来的粘稠的黄水浸得透湿,这些年来,他说是人皇,倒不如说是恶鬼一般,望之则惹人作呕。
  整个后宫三千佳丽,宁贵妃也是因为在如今的云皇面前能摆出一副柔顺恭敬,并不在意其身体异样的姿态,倒是难怪如今她能占得云皇独宠。
  这一夜云皇半夜因身体渗出毒血而惊醒,令贵妃自然也如同以往一样精心伺候。
  见他神色憔悴,疼痛难忍地半躺在床榻上,自然而然便膝行至床边,将头埋在那臭不可闻的男人身上,柔声道:“皇上……”
  云皇目光就宛若那饿过头的兽类一般,在烛火中反射着微微光芒。
  “宁儿,你不必……”
  话音未落,宁妃却已经将嘴凑到云皇身上的毒疮之上,用口将毒疮疮口中没能流尽的脓血吸吮干净——这样做倒是确实能让云皇身上舒坦一些,只不过这番景象,看着实在有些骇人听闻。
  “能给皇上分忧,实在是臣妾的福分……”宁妃将满口腥臭吐在痰盂之中,又取了香茶过来漱口之后,才泪目盈盈地转身望向云皇。
  云皇见其神色中慢慢都是对自己的关怀,那鬼魅一般丑陋的脸上,也隐隐浮现出一丝宽松。
  “唉,这世上可能也只剩下爱妃你还稍稍有几分真情真心……”
  云皇将自己那不似人形的双手举到自己的眼前,惨然道。
  宁贵妃爬上床,一阵极为短暂的犹豫之后,慢慢将头靠在了云皇的肩头。
  “陛下乃真龙之身,如今不过是因为当年遭到歹人毒害,才有了此日磨难,来日定将龙体安康,再无这等苦痛加身,是以陛下还是放宽心,莫要再多劳神才好……”
  “咳咳……咳咳……”云皇惨笑一声,一边咳嗽,一边道,“爱妃说的自然是正理,只是朕的身体,朕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这些国家大事又如何能够让我躲懒……”
  令贵妃被云皇身上那一阵接着一阵传来的恶臭熏得眼睛刺痛,顺口便接道:“陛下不是还有三应书生?陛下既然得了这等卧龙之材,便将他用上就是了,如今还是陛下自己的身体要紧才——”
  那宁贵妃话还没说完,只看到身侧云皇猛地跳了起来,直接抓起她的头发,将她的头脸狠狠砸那雕花黄花梨木的床角上。
  “砰——砰——砰——”
  只听得数声闷响,温热的鲜血四溅,那宁贵妃头脸顿时一片血肉模糊。
  惊恐之下,女人喉中只来得及落出几个模糊的“饶命”之声,可是一刻前还待她柔情脉脉的云皇,却像是浑然不觉。
  “叫你不要提起那个人——叫你不要说——什么狗屁三应书生——什么狗屁龚宁紫——他应该去死!他应该去死!他应该去死死死死——”
  连续三句“去死”,云皇那比寻常人要更加漆黑更加扩张的瞳孔中已经萌上了一层血色,消瘦的身体上青筋迸起,本应该虚弱无力的人在这一刻却像是力大无穷,一边叫骂,一边举着宁贵妃已经完全软下来的身体拼命地砸在床柱子上。只过了片刻,那宁贵妃便已经再没有半点生息,而云皇到了这个时候仿佛依然觉得未能泄愤,又抓起殿中博古架上一口宝石盆景,举起来在宁贵妃头上砸了无数下,只砸得那美人的头颅直接瘪了下去白浆四溢,他才霍然从尸体身上滑倒下来,趴在逐渐渗开来的鲜红血泊中呼哧呼哧地粗重喘息着。
  “去死……我要活……不对……应该死的是龚宁紫……该活的是我……是我……”
  他半哭半笑,嘴里却在语无伦次地低声呢喃。
  在偌大的华丽寝殿之中,强烈的熏香与恶臭中,又染上了浓浓的血腥气息。
  仆役们悄无声息地从宫殿角落的阴影中浮现出来——在宁贵妃被云皇砸在床上的第一时间里,这些奴仆们便已经察觉到殿中的不对。然而,一直到宁贵妃的死,也未曾有一个人真正地发出声音。
  只有那与宁贵妃一同进宫,求得那女人庇护而在宫中求生的几个忠心仆人,看着地上不成人形的那滩肉泥,不由自主地在眼底蓄出了泪。
  绝望和惶恐被浓缩成了极致的沉默。
  自云皇因毒药而身体逐渐朽坏以来,同样的情形其实已经发生过很多次。宫中人心因此而愈发惶惶不安,就像是每个人的脖子后面都高高挂着砍头铡刀……而没有人知道,那铡刀什么时候会落在自己的身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了宫殿地上血泊中的宁贵妃与云皇身上,因此也没有人注意到,就在这群压抑而惶恐的奴仆之中,一个瘦小的人影悄无声息地从浓重漆黑的阴影中滑了出去……
  一盏茶之后,京城相府的书房内,龚宁紫用手绢掩去唇边血迹,神色冷淡地对着屋檐阴影之下阴影的人形轮廓点了点。
  “我知道了。”
  他冷冷地道。
  没有起伏的音调,甚至很难听出他的情绪——尽管他在宫中布下的那枚最接近皇帝的棋子就这样废弃了,可是他看上去却依旧淡漠如昔。
  随着那被他暗自扣下的林茂灵柩渐渐接近京城,他一日比一日更加消瘦,一日比一日更加苍白,几个月前刚刚裁好的衣裳披在身上,却已经如同竹架布衫,说不出的身形伶仃。
  可偏偏便是这样,龚宁紫却又一反最开始刚刚知晓林茂死讯时候那魂不守舍,万念俱灰的模样,精神上反而越发地亢奋起来。
  便像是已经快要燃烧殆尽的烛火,火光总是要比先前更亮一些。龚宁紫的容貌在这一日一日的等待中脱胎换骨地变得俊美锐利起来,只是眼眶周围终日染着一抹病态的红,像是生了热症。
  永彤公主来了书房几次,却都被龚宁紫的人直接拦在了外面,好不容易终于被她闯进来了一次,正巧与龚宁紫打了一个照面。那位向来装腔作势的女子怔怔看了龚宁紫如今的模样,片刻后忽然身体一软,伏在地上呜咽出了声。
  “你是要跟他一起去了对吗?到了现在你还是没办法死心吗?龚宁紫,你,你好……”
  龚宁紫目不斜视地约过了她走出了书房,没有给她哪怕一丝余光。
  那一天,有几个人裹着草席滴着血,被抬出了相府后门。而到了第二日永彤公主再想如同之前那样闯入院门,却是无论如何都没有人再让路了。
  书房之外,一棵月桂斜在窗前的枝叶忽然抖了抖。
  龚宁紫凝视着漆黑的窗外,因为想起了那位永彤公主,在嘴角勾出了一个嘲讽的冷笑。
  他伸出手,指尖漫无目的在桌面上轻敲了数下,沉思片刻后忽而开口问道:“云皇陛下在杀了宁贵妃后的举动?”
  窗外那人似乎躬了躬身,极为恭顺地轻声回答道:“陛下之后便身着血衣,披发赤足,往陀罗精舍处去了。”
  听得“陀罗精舍”四个字,龚宁紫嘴角笑容中冷意愈盛。
  “呵,自然……如今他还能去哪里呢?”
  早在听到答案之前,龚宁紫便已经知道了那位云皇陛下的去处了——当然这倒不算是一件难猜的事情,毕竟现在宫中无人不知,云皇陛下除了寝宫与陀罗精舍两处地方,早已不去任何他地了,便是连日常的上朝,也早已空缺多日。
  这陀罗精舍,其实就是云皇在自家寝宫的后院中,额外开出来的一间小楼。在云皇身上宿毒发作的初期,这所谓的陀罗精舍不过是宫妃为了在皇帝面前装作一幅潜心礼佛为帝祈福而圈出来的禅修之地。没曾想,等到云皇身上的毒变得日益严重之后,云皇自己却为了那一丝虚无缥缈的生机而沉迷于求神拜佛。而那陀罗精舍中一位所谓的大师大概也是察觉到了云皇身心生异,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功夫,最后竟能哄得那位喜怒无常,神智癫狂的皇帝对其言听计从,痴迷不已。
  “那位蓬莱散人……你们可查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了?”
  龚宁紫忽然又问道。
  那在陀罗精舍中哄骗云皇的,便是这位蓬莱散人无疑了。
  只听得那月桂树又是一阵极轻微的簌簌作响,影子里飘出一句虚无缥缈,细微如蚊的应答:“请府主恕罪,那位蓬莱散人来历都被人刻意抹去,属下如今并未探得他的消息……”
  龚宁紫的目光暗了下来。
  便是连持正府全府上下外加三部所有好手倾尽全力,竟依然没能探到宫中那位炙手可热的蓬莱散人的半点来路……
  龚宁紫自诩一生聪明过人足智多谋,却从未想过有一天竟会遇到如此奇人。
  这位蓬莱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而就在龚宁紫在房内细细思考蓬莱散人的时候,陀罗精舍中,云皇却是涕泪交集地伏在了冰凉平整,价值连城的玉板之上,泪眼迷蒙地望向自己面前的男子。
  那男子生得容貌白净出尘,慈眉善目,看着即像是三十来岁不到,定睛看过去又像是五六十岁的老者。
  他身穿着一件灰白道服,头顶铁冠,很是仙风道骨。然而这仙风道骨的人,现在这一刻却只是看着满身血污的云皇,不住地皱着眉头。
  “陛下,您乃是人者至尊……可是,蓬莱散人七日中只能见一次人的规矩,却是天上人间,凡人神仙都要遵循的。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后事切勿多问,还请陛下不要再为难小的……”
  话音未落,云皇却一把扑过来,死死抓住了那道士的手腕。
  “朕不管!不管!朕既是天下至尊,为何不能见蓬莱散人?为什么?为什么……等等,是不是你想阻碍朕?你不想朕修出神仙体,得到长生不老药,才这般百般阻挠我……”
  云皇越说越急,喘息中,那道士的脸渐渐变白,被云皇抓住的腕骨已经有些咔嚓作响——
  “云皇陛下,请——”
  到了最后,那道士实在吃痛,终究忍不住开口求饶,结果就在时,从他身后的一道破旧幔帐后面,传出一道极为怪异的嘶哑声音。
  “松风,便让云皇陛下进来吧。”
  听得这句话,云皇脸上顿生狂喜,径直将那唤作松风的道士手腕一甩,也等不及后者领路,他便已经直接朝着那满是灰尘的幔帐后大步而行。
  等冲到幔帐里头,便能看到着里头原来是一间暗室——恐怕还不是那种用来给人呆着的暗室,室内三面无窗,低矮阴暗,云皇如今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张干瘪的人皮,倏然间进来也像是不小心困在了衣柜中一般,必须得弯腰低头才不至于撞到那泛着淡淡腥气而冰凉的石壁,手脚也完全是施展不开。
  当然,云皇如今看上去倒是全然不曾在意这些事情,他也不用在意,因为进到暗室,他便做了一件从古至今这世上皇帝都绝不会做的事情。
  他冲着那暗室的一角,五体投地,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然后磕了一个响头。
  “弟子见过蓬莱真仙——”
  云皇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先前在杀宁贵妃时口中一直对着龚宁紫咒骂不已,这一刻云皇的嗓音却已经是破了声。
  不过,就算是这破了声的声音,听起来也远比蓬莱散人……也就是云皇眼中的蓬莱真仙来得好听。
  “起来吧……好孩子……”
  蓬莱散人轻轻说道,从语调上听,他似乎都没有将一个帝王的三跪九叩放在眼里一般。
  “真仙……真仙……朕好怕……朕好怕自己会死……”
  云皇连续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然后忽然伸出手,将某样东西从自己先前跪拜的角落里拖了出来,死死地抱在怀里。
  “真仙,你告诉朕,朕定然能长生不老才对,是不是?是不是!”
  云皇又问。
  “这是自然……”
  蓬莱散人平静地回答。
  这对话似乎便是个普通的对话……但是,这一次蓬莱散人,却是从云皇的怀中传出声来的。
  正确的说,是从云皇怀中抱着的那样东西中,传出来的。
  而云皇中抱着的却并非他物,而是一口只有三掌高,两掌宽的圆形瓷罐。
  蓬莱散人在继续说话——那圆形瓷罐发出声来。
  “吾徒,你看你先前病入膏肓,虚弱到甚至无法自行行走。当时你问我,能否让你行事如常,我说可以。你再看看你自己如今的模样——内力深厚,力大无穷,便是青铜巨鼎,你也能轻而易举便举将起来,这等本事,恐怕你未病之前都不可能达到吧?那么我既然答应你能许你长生不老,万世江山,自然也能应诺做到。”
  “可是……可是我这些日子以来……胸口却像是有一股邪火在烧,我想杀人,我想……就在刚才,我把我的宁儿杀了,那个愿意帮我吮疮吸脓的宁儿,我,我杀了……”
  说到最后,云皇说话时便愈发支离破碎,好似那牙牙学语的稚童一般,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莫怕,吾徒啊……来,让为师看看你如今模样,几天未见,血毒可是快要排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