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这几日都只开了一个房间,房间里又只有一张大床, 两人也算是广义上的同床共枕过了。殷洛似乎对与人同寝颇为不适,能拖多晚睡就拖多晚, 好不容易躺上/床的时候简直僵硬成了一块木头。可青泽这人讨厌就讨厌在这点:越是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越是换着花样刁难他。
譬如昨夜,殷洛看青泽已经睡得香甜,这才不声不响爬上床, 身形矫健的一个大男人,硬是只占了床最外侧的一点空间,端端正正躺好了, 和青泽隔了标标准准一人宽的间距。
他的睡姿也是标准至极,眉头微微锁着,枕下放着匕首,若无意外,一整晚也不会动弹。
这种模式持续了几夜,除了因为神经紧绷,睡不了多久就会醒过来,倒没什么大问题。可昨夜他好不容易躺好了、刚刚闭上眼睛,便感觉到有轻轻的呼吸拂过。
殷洛侧过脸去,看见刚才状似熟睡的青泽不但没有睡着,反而已经侧过身体,撑着脑袋、睁着那双青光湛湛的眼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眼前的画面其实可以说得上养眼,但若不是他训练有素,对他造成的惊吓几乎让他直接伸手从枕头下摸出匕首一刀向青泽捅去。
殷洛看着表情玩味的青年,觉得自己此时的表情若是被旁人看到,必定能吓跑一堆人。
青泽道:你继续睡啊。
殷洛躺了回去,感觉到青泽仍撑着脑袋目光灼灼看着自己,干脆转过身去,背对青泽,睁着眼睛,觉得此夜必定比旁的夜晚漫长一些。
身后传来青年带着调侃意味的笑声。
他听着那个笑声,想了会儿杂事,不知何时,竟真的熟睡了过去。
梦里他如同回到了一无所知的襁褓中,独自躺在金碧辉煌的皇子殿里。也如同矗立在一个小小的洞窟门口,抱着自作多情地小小希翼,看到那块由拐角之后的人投射出来的影子,知道自己是不被欢迎的。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梦里画面已经模糊,只剩下了怅然若失。
此时日头高挂,青泽在桌前一边写写画画,一边哼着歌,阳光从窗柩上投射出斑驳的剪影,给这个惯常嬉笑怒骂的青年蒙上了层岁月静好的朦胧光晕。
见他醒了,青泽头也不回地道:堂堂玄庸陛下,睡着的样子还蛮人畜无害的。
殷洛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当作没听到青年的调侃,面色如常地收拾起床、面色如常地同青泽出去探查、面色如常地回了客栈、面色如常地吃完晚餐、面色如常地洗漱脱衣,然后在渐深的夜色中正襟危坐于桌前,对已经躺在床上的青泽道:你先睡吧,我看会儿书。
这客栈里哪有什么书可看,翻遍了柜子也就只能找到些带颜色的民间绘本和八卦小报。
殷洛毕竟是个一言九鼎的君王,这一看就看到了半夜。
面色冷峻得如同在批阅奏折,眉头倒是越皱越紧。
他说看书无非是找个比青泽晚睡的由头,可一向对睡眠时间有极高要求的青年今晚却不好好睡觉了,有一搭没一搭在那说话,到了半夜也还醒着。
殷洛只能继续和那本书两看相厌。
后来青泽干脆下了床,坐到桌子另一边的凳子上,一句话问出口,才发现殷洛手里拿着的东西。
那本书应该是被翻阅多次,书页有些发黄,封面很是香艳,唯有一处与别的yin书不同其上画的是个赤身裸/体、姿势诡异的男子。
青泽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他又看了看殷洛,发现他拿着书的手有些不稳,看似深沉严肃的表情比自己还微妙,本该落在书上的眼珠几乎有些躲闪了。
青泽道:原来陛下有这种爱好。
他旁的时候从不叫殷洛为陛下,此时这般叫了,反而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狎弄。
殷洛道:
有那么一瞬间,殷洛的表情几乎可以用不知所措来形容。
他把书往旁边丢开,龙颜大怒:胡闹!
这的确是他的真实读后感,他也的确承受了大半夜的视觉摧残,可此时才说出口,怎么听怎么欲盖弥彰。
青泽看了看他双眉紧皱的神情,唔了一声。
殷洛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单衫,发冠也取了下来,总归是比白日里显得柔和一些。单衫的领口收得不算太紧,动作间能看到线条流畅的锁骨,若是再仔细些看,甚至依稀可见花纹华丽繁复但颜色尚浅的魔纹沿着锁骨向衣领里九曲十八弯地蔓延下去,随着殷洛的呼吸而若隐若现。
因为尴尬、生气、羞恼、不知所措、强作镇定种种情绪的叠加,他一贯有些惨白的、时常紧抿的双唇久违的泛起了些血色,黑压压的长睫毛一颤一颤的。
青泽看到他的表情,就想起了昨夜他背对自己侧躺着的身形殷洛前几夜里一直中规中矩地平躺着,昨夜侧过身去才显出天生宽肩窄腰、身姿修长的线条,像只优雅又危险的猎豹,连那黑黢黢的发丝都比白日里来得煽情一些。
青泽想着他的背影,拿起那本书,翻了翻,一边翻一边啧啧称奇,很有些打开新世界大门的意思。
翻完再看殷洛。这个一贯冷厉的男人别说嘴唇,连耳尖都已经红得快滴血了。
青泽放下书,坐下来,拍拍他的肩,大发慈悲道:不过是个人癖好而已,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
殷洛气得发抖,道:胡说八道。
一般人被这样调侃,尴尬一下也便罢了,可殷洛似乎真的就过不去这个坎,把青泽的调侃当了真,脸色青白交加,好不热闹。
真是奇怪,他连被人真真妖魔化和侮辱憎恶的时候都不曾流露出这么明显的不适和无措,此时不过是被开了个无人当真的带色玩笑,就像只被踩了毛的猫,虽然格外笨拙努力地想要自我澄清,却因无从辩驳,手足无措到浑身僵硬。
殷洛看了看青泽,抿了抿唇,站起身来,披上外套,坐到远处去了。
青泽道:殷洛?
青泽道:皇帝陛下?
青泽原本还面带笑意,见殷洛似乎真的不太输得起,也觉得有些扫兴。
殷洛神情那么严肃,仿佛不是被开了个带颜色的笑话,而是被泼了天大的脏水。
青泽坐回床边,看着坐得远远的殷洛,道:你平时看起来油盐不进,怎么连个玩笑都开不起。
殷洛仍是眉头紧皱,道:什么是玩笑。
青泽从没听过这么可笑的问题:玩笑就是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着语气硬得仿佛才从石头上敲下来的殷洛,道:没有人和你开过玩笑么?
殷洛道:若是被人妄加猜测胡乱定义,就是玩笑的话,自然是有不少人开过。
青泽摇摇头:那些可不是玩笑。
殷洛抿了抿唇,问:那玩笑是什么?
他问得这么庄重,倒让人无从解释了。
青泽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觉得尝试认真同他解释的自己有些可笑,便道:没什么。
月影摇曳,夜色静匿。青泽回答了他的问题,便不再说话,掀开被子,躺了下去,
殷洛看着那个躺下的身影,拿出自己的匕首,把那柄短刃磨得且利且薄。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思,也从未如此看重自己在一个人心中原本就并不存在的名声,可没人教导他应当如何处理这样的情绪,便让他虽觉得难过,却觉得找不到难过的理由。
翌日,清晨。
茶铺老板早早地开了门,带着两个茶童忙里忙外了一会儿,渺渺茶香就飘了出来。
今天的第一个客人来得早,模样七分俊美,一身外族打扮,异色双瞳,耳朵上戴着小巧的圆形耳钉,衣服领口是几圈皮毛。
他买了些刚泡好的茶水,装在水壶里,又拿了几块桂花糕。
这些东西价格不贵,他出手却极为阔绰,掌柜的半推半就地收下了,一路客客气气把他送出了铺子,还目送他离去。
待他走远了,掌柜的看着他的背影,原本是乐呵呵地笑着,笑着笑着表情就介于喜庆和惊吓之间了。
他转身对茶童道:快快快!快报官!快报官!
两个茶童跑出来,叽叽喳喳道:报什么官啊?、发生了什么?
掌柜的道:刚才这人,他、他是党曲。
两个茶童面面相觑:他们并未听过这个名字。
掌柜的急得满头大汗,把茶壶把手往小童手里一塞,道:算了,你们帮我看着这铺子,我自己去报官!
党曲何人,城内大多数人应当并不知晓。
他是城外外姓猎头家幺子,虽在临祁不算出名,但身家阔绰、容貌出众,偶尔入得临祁,也曾在茶铺小憩。
若是到了这里,也着实没什么值得报官的地方。
可这党曲自从七日前至临祁采购马具,就失了音讯。
前两日听喝茶的城外猎户言,他的尸体被发现时,死状凄惨,还是验尸时叫他父母来辨认胎记,才证明了身份。
已经死了的人,自然不可能来买茶水、糕点。
掌柜的疾步往衙门走去,急得满头大汗:
这个顶着党曲脸皮的人,一定就是那个作恶多端的窃脸贼!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萌,我肥来惹,抱歉因为三次元的原因断更了大半年_(:3」)_。
因为增加了一个楔子,又把前面字数太多的章节重新断了一下,所以后面几章虽然章节数是新的,但内容还是旧的,从第41章 开始才是更新的部分哦~
第36章 射羿风云(七)
殷洛甫一出客栈, 刚过了个拐角,还没到正街上, 便见那个之前在茶铺骚扰青泽的妖怪跑了过来。
他似乎忘记了之前的不欢而散,远远地同殷洛打起了招呼,快活地跑到殷洛身旁了,道:唷,魔族小哥,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竟然又碰到你了。
殷洛皱眉看着他, 一挥袍袖, 拂开他故作熟稔的手:谁是魔族小哥?
那妖怪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闻了闻殷洛, 道:你呀,味道奇奇怪怪的魔族小哥。
说罢他扬了扬手,让殷洛看他提在手里的水壶和桂花糕:之前出言多有得罪,既然有缘重遇,不如让我赔赔罪,也同魔族小哥你交个朋友?
殷洛不欲与他寒暄, 直接回绝道:你想合作的人不在。即使在,你就算再说一遍, 他也不会同意你的建议。
那妖怪道:为什么呢?
殷洛道:自然是因为我们也能找到那个窃脸贼,又何必再与别的人多争一次。
那妖怪道:那可不一定,那窃脸贼可聪明着呢。
殷洛冷哼一声,侧身便走, 却被那妖怪拦住。
那妖怪的拦,比起说拦这个动作,更像是擒。
他做了个拦的动作, 手到了殷洛身旁却曲手成爪,铁钳似的窟住了殷洛的手腕。
殷洛停住脚步,回头看他。
那妖怪手捏得极紧,脸上一副无辜神情,道:魔族哥哥,你怎么不躲?
见殷洛面色不善,那妖怪笑了笑,又道:魔族哥哥,你是不是躲不开?
他松开手,看着殷洛手腕上五道红色的指痕,放在嘴前吹了吹,很心疼的样子,道:瞧瞧,都被捏红了。
殷洛抽回手,后退一步,道:你分明有备而来,谈何偶遇。
那妖怪笑得越发开心,道:在摸清你们分头行动的时间、出客栈时间、途经的隐匿拐角之后,偶然在这个时间点、这个拐角、与你相遇,不就是偶遇么。
不瞒你说,我从你们一进临祁就盯上了你们。这几日你们在内城活动,我也都在暗中观察。虽然起初是想继续游说那位神族哥哥,让他相信我指定的那个满月时出现的窃脸贼,让他同别的临祁城内法力高强者鹬蚌相争,互相掣肘。
但在这跟踪期间,我发现了一件事情。
他顿了顿,又道: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把水壶糕点塞进殷洛怀里,空出来的双手一手捏紧殷洛的下巴、一手沿着殷洛的面部轮廓细细勾勒一番,眨也不眨地看着,然后把自己的脸凑过来,道:魔族哥哥,你其实没有法力吧?
殷洛扭过头去,把捏住他下巴的手挣开。
那妖怪又把殷洛的下巴掰回来,因为力气过大而听到轻微的骨骼脆响,又道:对了,魔族哥哥,我还发现一件事情。你看,你身上一点法力都没有又和那神族哥哥同住一间、举止暧昧
他把殷洛按在墙上,一手撑着墙壁,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一个魔族,竟然自甘堕落到去当神族的姘头?
*
所谓大隐隐于市,若不是殷洛被那妖怪一路挟持着到了窝点,他也不曾想过这四处通缉的窃脸贼竟然就藏在人声鼎沸、嘈杂热闹的烟花柳巷里。
窃脸贼到了花街,却不是走的正街,而是点了殷洛的哑穴,把他双手绑在身后,带着他翻过暗巷一侧的小窗格,进了间正面颇为华丽的青楼。
入了窗格,眼前的房间便是他的栖身之所。
房间里别的物什不多,床倒是大而气派,被子是绣花的锦被,床柱粗大,床边挂着轻薄的纱帐,一股过于浓郁甜腻的香料气味直往人鼻腔里涌,掩盖住其下微薄的血腥气。
和旁的那些每日被整理的房间不同,这个房间显得有些凌乱,想必寄居此处之人并不擅打理内务。
吊诡的是,这间精致的房间贴满了各种格格不入的符纸和阵法,其上画着笔墨流畅但难以辨认的字符,和满目雕花迤逦的装饰形成一幅奇特景象。床前地毯上朵朵绽开的牡丹被染成了深红色。原本供女子梳妆打扮的桌上铜镜前放的不是胭脂水粉,而是尖锐的利器。那块雕花铜镜镜面早已四分五裂,似乎是被人狠狠破坏过,又重新拼到了一起。
妖怪进了房间,窗格便恢复了原状,将这个小小的房间与外界隔开。
他对着殷洛猛力一推,使他踉跄两步跌倒在地。殷洛挣动两下,发觉双手在后背被绑得极紧,动弹不得。那妖怪把他拉起来,让他坐到床边,拿出一根刻满符咒、看不出颜色的粗麻绳,把他捆在了床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