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胡子医师拧干毛巾,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凌冽的喧嚣,疾风横扫大地,骤雨鞭笞世间万物,仿佛是一种天命似的惩罚。
医师凝神,视线落到桌前那摇曳得厉害的烛台上,灯火颤颤巍巍,几欲熄灭。
他半晌后,发出一声感慨,回头看了看那几位客人,“这雨来势汹汹,看来不掀起什么滔天巨浪是誓不罢休了,几位不妨多待一会,等雨小点再走也不迟。小灵,去沏壶茶过来,顺便再带些糕点瓜果。”
“啊?”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
小灵就是给她们开门的那个小童,听见师傅这么说,不仅要留她们进来,竟然还要款待她们,心下实在是气愤。
这几天也不是没有听说过总是有官府的人上门来游说,眼下这些人定然就是这个目的,师傅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师傅眼神沉静,一如既往的固执,他自然也不敢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只能腹诽,不情不愿地去沏茶。
苏清韵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医师十分敬佩,微微颔首,“多谢先生,我们只叨扰片刻,绝不多做停留。”
“无妨。”
医师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举手投足之间皆是沉稳和蔼。
白露愈发担心害怕了。
这几些天跟着苏清韵在外奔波,她已经摸出了一个道理来了,看起来越好说话的老实人发火来越难招架。
她们又绝对不能动手,不然一个举动都很有可能造成极端的冲突,更别提惹得百姓对官府更加厌恶了。
“先生在这一带住了很久了吧?”
苏清韵同白露一样,心思复杂,对方如此温和,她也不好意思直接说出目的来,那样着实是扫兴,只好先采取迂回战术。
医师点起旁边几台烛火,“我生长于此,自幼跟着父亲学医,年轻的时候去繁华的京城闯荡过,可惜过程和结果都不太顺利,于是就灰溜溜地回乡了,按照父亲的临终遗言,在这儿开了一间医馆,勉强能够度日。”
苏清韵闻言心一跳,不知为什么,医师语气明明很平淡,但她却偏听出来一些其他东西,她斟酌片刻,试探着回答,“先生如今在丹陵城为百姓坐诊,在百姓心中,您便是品德高尚的恩人,深受爱戴,已算是功成名就了。而且丹陵城人口不多,百姓皆淳朴厚实,心思单纯,哪像京城那样喧闹又危险?”
医师笑了一声,看着苏清韵,“你这小女娃倒是能言善辩,会说话。”
“先生言重了,我并非恭维,而是真话。”
不过,没待苏清韵松了口,便又听医师说,“京城这个地方,我是不会再去了,八街九陌,十里锦绣,看似繁华,却处处都是勾心斗角和令人厌恶的诸事。我是失,败者,也注定不是顶天立地的高位者,所以甘愿潜卧在丹陵城这个小地方。”
苏清韵微愣,“先生此话何意?”
小灵端着茶水和糕点过来了,依旧是不情不愿地给他们送过去,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师傅在京城的时候开过一家药铺,结果因为得罪了某位权宦,那位大人硬生生将师傅的药铺给砸了,还诬害师傅卖的药是假的。”
“这……”
苏清韵心下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医师神色不变,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药台上的碎粒,回忆着往事,“那家权宦欺辱民女,我看不过去,故而招惹上了。那民女常来药铺买药,与我结识,我了解到她是大户人家的丫头,家中母亲常年卧病在床,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在念书的弟弟,家中大大小小的开支都要靠她。”
苏清韵暗叹一声,“然后呢?那权宦之后又是如何对付先生和那位姑娘的?”
“权宦不是一般的权宦,他在朝中可谓是只手遮天。”
医师垂眸,“我一个小小的郎中,生命卑贱如蝼蚁,被权宦府中的下人打了个半死,最后还是用了我身上所有的家当收买了下人,最终买回来我这条命。至于那民女,她服侍的人家在京城自然是比不上权宦,得知这件事惊吓连连,生怕这丫头牵扯到自家,于是当天就给了银子让民女离开。”
苏清韵皱眉,心中有些压抑。
“后来我派人去京城打探过,那民女走投无路,不得已进了权宦府中,连妾都不是。”
医师缓缓舒气,“再后来,就是她的死讯。因为持刀企图杀害权宦家中品行恶劣的小少爷被发现,当场将人打死,尸体丢进了河里喂鱼。”
苏清韵不由叹了口气,“真是可怜。”
医师似笑非笑,“世道本就不公,这些事又算什么。权宦肮脏,奈何得势。民女有理,奈何无依无靠。最光明大道也最荆棘遍布,放眼一望,都是阳光照不进去的阴暗。”
他抬起头,看着苏清韵,“这便是世道,百姓与大多数权宦官员们看到的并不一样,后者往往会站在高一点或者很高的位置上看待,以至于百姓觉得他们空口白话,胡言乱语,他们觉得百姓愚钝,不可理喻。”
苏清韵被这一番话深深震惊,不禁联想到了如今的情势。
百姓与官员之间隔着一道巨大的裂痕,彼此之间已是互不信任。
人心就是散的,若是有一个人主动站起来,插旗起义,那么结果完全可以预知得到。
不得不说,这番话对苏清韵来说很有启发,她们一直是从高位的眼光看着下层的百姓,虽然已经极力想要挽回百姓的信任了,但骨子里的无知在言行举止上还是有体现的,而且一时半会是难以解决这个持续许久的问题的。
“京城有什么好的。”
小灵嘀咕着,“不过就是人多繁华,论风景压根也比不过江南和关中。”
医师看了他一眼,小灵闭嘴,他挑着灯芯,以一种局外人的姿态说道,“京城是才华与权势的天堂,同样也可能是地狱。”
苏清韵张了张嘴巴,却不知道说什么,她无话可以反驳,因为世道就是如此,京城也是天堂与地狱共存的地方。
医师坐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慢条斯理,可见几十年来沉淀下的气质,“不只是丹陵城,关中其他地区的百姓也不待见朝廷,还有高都,同样如此。”
苏清韵愣愣地问,“高都?”
“洪水泛滥,朝廷的拨款却三番五次都没能落实到民众的身上。一场洪水会引发泥石流,如此翻来覆去的折腾,家破人亡,连生长的地方都日益破碎,每年高都死的是全国以内最多的。那儿的百姓对朝廷对狗官的怨恨,远胜关中。”
医师若有所思,“若是你们口中的郑国想要瓦解宁国,第一选择是关中,第二便是高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