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花兮伸手把他藏在被子里的、开得繁盛热烈的那枝桃花,也一并抢了去,野孩子才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拽住她的袖角,低声道:“萨沙。”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花兮冷道,“你不跟我走,反正也活不长了。我素来大度,从不跟死人生气。”
花兮板着脸,一抬头,才发现这处被他当做巢穴的狭小洞穴上壁,有些不规则的白色纹路,仿佛是有人刻了些东西。
她惯是个好奇心强的,当即点起指尖焰上前看。
那些线条杂乱无章,不像是字,倒像是画,她琢磨了半天,才勉强琢磨出两个人形来,手牵着手,线条上还有鼻子有眼,其中一个的脑袋上还开了一朵小花。
花兮哭笑不得,指着道:“这是我?”
野孩子望了一眼,别开了目光,将手藏在后面,但用白布紧紧缠绕的手腕依然在缓慢往下滴血。
想到他把自己用匕首刻在墙上,每晚看着入睡,花兮又有些心软,道:“罢了,我再给你一晚仔细想想,我这个人顶不喜欢强迫别人,你若是一心求死,我就当是送你一程。”
花兮虽然平日里喜欢睡大觉,但偶尔打坐一夜也无妨,她随意拣了一块干净的空地盘腿坐下,野孩子沉默地坐在她对面。
她每隔一个时辰会吐息,每次睁眼,都发现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些,一开始坐在她对面,后来坐在她旁边,也不睡觉,就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许久才会眨一次眼。
他眼型狭长,眼尾上挑,眼皮长而削薄,眉峰锋利冷峻,是个不与人亲近的薄情面相。
但漆黑的眸子望着她的时候,又只空洞地倒映着烛火和她的影子,让人莫名联想起某种单纯孤独的小动物,昼伏夜出,谨慎胆怯,但倘若有人敢动他的东西,又会瞬间变得暴虐凶狠,用搏命的惨烈方式和敌人同归于尽。
花兮的吐息很短暂,轻微的鼻息拂动额前碎发,野孩子伸手似乎想帮她拨开,像是觉得自己总是粘着血的手很脏,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她装作没看见,又*t重新入定。
转眼就是一夜,卯时已到,花兮长长吐了一口气,睁眼,勾了勾手指,红绫捆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跟在她后面,她轻身提气,足尖点着洞穴底就向上掠去。
“……花兮。”
野孩子突然开口了,低低地喊她的名字。
他惯常说蛇语,又不喜开口,所以偶尔说人话的时候,总掺杂着奇怪的腔调和气音。
但她的名字,他念得很是字正腔圆,像是私下里练过无数次。
花兮硬着心肠没回头,足尖几次借力,身后红绫叮叮当当拖了一大堆家伙什,从陡峭如崖的斜面上一直跃到洞口。
拨开胡乱遮掩洞口的荒草,花兮轻盈地落在已然积雪的荒原上,殷红的裙摆被雪水沾湿,像是漫天白雪中盛开的一朵玫瑰。
白虎星宿方向,漫天厚如山峦的铅黑色云层沉沉倾倒,疾风卷雪,宛如森严的大兵从西边压境。
天象从中央一分为二,半明半暗,东方终年不化的雪山上,隐隐约约泛出鱼肚白,金线勾勒在连绵的山线上方。
以她的耳力能遥遥听见天际卯日星君司晨啼晓的轻啼,宛如刺破云层的一线霞光。
天将破晓。
花兮掐指唤来祥云,纵身跃上,疾风从西边吹卷而来,夹杂着一个急切的、气喘吁吁的喊声。
她回过头,看到野孩子竟然跟着她爬出洞来,单薄的衣衫在风里鼓起,露出纤瘦的身躯。
暴露在广阔无垠的雪原上,他似乎感到强烈的不适,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三足金乌终于从扶桑神树上振翅而起,日出破晓,金灿灿的日光如利剑破开云层,铺洒笼罩在天地之间,由东向西横扫广袤的雪原,落在他的脸上。
漆黑的眸子里映出绚烂瑰丽的日出。
他跌跌撞撞地爬上她的祥云,抓住了她的衣角,道:
“你带我走。”
*
花兮将野孩子带回清净山,恰好师父出山。
她的师父清净上神也是一位顶神秘的神仙,在天庭流传着各种传说。
神仙有两种,一种是像花兮这般,天生便是神女,神祇刻在三生石上。
另一种则是凡间修仙的人飞升成仙,但大多没有仙品,得从最普通的无名散仙开始做起,兢兢业业做个千年万载,才能混个一星半点的职位,还时常被人瞧不起。
不过凡间早就仙术凋零,上古时候,飞升的神仙比天生的神仙多得多,而到了近古,几十万年也未必能有一个飞升的凡人。
然而所谓清净上神,仿佛是凭空出现的一般,无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飞升的,也无人知道他是从哪一处凡世飞升的。
他飞升的时候没有天官接应,这万万年也从未在天庭谋职,只知修的是清净道,不知练的是什么法,只安居一隅,固守碧落山,从不外出,除了偶尔收些有缘的徒弟,几乎与世隔绝。
更神秘的是,他总是用一条洁白无尘的白绫覆面,就连他一手带大的花兮,也从未见过白绫下的*t模样。
花兮带着野孩子降落在碧落山的时候,正看见师父一袭白衣,在积雪的清音殿前负手而立,白绫与广袖随风微动,腰间系着一枚谛听玉佩,他身后巍峨雄伟的大殿金顶上铺着一层薄雪。
“小七。”清净上神微微笑着,向她伸出手。
“师父!”花兮从祥云上跃下来,扑过去抱住他,跟小时候似的,一头埋在他怀里,闻到扑面而来一股沁人心脾的冷香,忍不住道,“师父为什么又闭关这么久?我开的花你看见吗?还喜欢吗?”
清净上神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唇角微扬:“冬日苦寒,催开桃花,有违天时,这样不好。”
花兮抬头望见师父的白绫,道:“对了,师父,此番我带回来一个人,他身上有许多古怪之处,求您一定要帮帮他。”
雪粒在风中翻卷,清净上神微微抬头,露出的半脸俊逸如画,那白绫薄如蛟绡却并不透光,因为挺直的鼻梁,白绫下边缘有在微风中拂动的空隙。
他似乎望见了什么,轻声道:“是萧九辰吗?”
野孩子僵硬住了,握紧了拳头,眸中的神情复杂得让人看不懂。
清净上神微笑道:“为师等你许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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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天池冰棺
一千年前, 天宫大乱,史称“倾天之变”,离尘帝君携其妻羽族皇女与十三部下攻入天帝所居的玉皇殿,联合雨祖神君意欲谋反, 最终杀光了天帝御前数百金影卫, 重创天帝。
天帝临危不惧, 持一柄谪仙剑, 将其部下当场绞杀, 离尘被褫夺仙位,贬为凡人, 用十八根尺余长的银钉悬于同悲崖受风吹日晒之酷刑,日日忏悔。
有人传言, 说当时离尘帝君之所以能以一己之力抗衡数百金影卫, 乃是因为他有绝门秘法, 而这门秘法如今就流传在萧九辰身上。
还有人说, 数万年前,司命神君就曾预言,赤星留于星宿之内, 荧荧如火,行踪诡谲,乃是荧惑守心的天相, 预示帝王有灾, 天将大乱。
所谓天有神树,系仙族命脉, 名为扶桑, 顶天立地, 遮天蔽日, 叶揽祥云,根生幽冥,枝藤挂星,花生因果。
而这棵神树,古有记载,就将在这一次浩劫中彻底折断,九重天塌,仙界不复。
不幸,彼时萧九辰还是个奶娃娃,就罪为逆臣之子,又是预言昭示的祸乱之人,终有一日他带来的浩劫将摧毁扶桑,颠覆六界。
当时七位神君联名上书要求处死萧九辰,结果一整队金影卫找了整整三年,几乎把整个九重天的地皮都翻过来,也没能找到萧九辰的身影。
刚出生的奶娃娃能有什么能耐?
很多人猜测,他绝对是被暗中保护起来了,但和萧父交好的仙君都死在了那场叛乱里,其他人既没有情分,也没有胆子去庇护他。
从司命殿里*t的星官又传出一个预言,说三年未能找到,便是天在护他,再要杀他,便是逆天而行。
所以,找不到,就不杀了,以示天恩浩荡。
花兮追着师父洁白的衣角,驾着祥云紧赶慢赶,声音脆得跟竹筒倒豆子似的:
“师父师父,所以他是萧九辰?”
“师父师父,你怎么知道就是他?”
“师父师父,萧九辰难道是那个‘谁都找不到的萧九辰’?羽族皇女与离尘叛贼的独子?那他这么多年去哪了?他为什么只会说蛇语?”
花兮一路追着清净上神跑,问题像连珠炮一样多。
彼时,花兮说了野孩子流血不止的症状以后,师父搭了他的脉,脸色立刻冷如冰霜,出手如电,点了他两处胸前的穴位后,野孩子便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被他用一朵祥云托起来,向碧落山后山飞去。
清净上神立于云端,声音缥缈却清晰:“小七,不该带他来得这么迟。”
“他倒是听我的啊!我是想带他回山,可让他出洞,比吃了他还难!”花兮心急如焚,问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那,他能救吗?”
“能。”
花兮这才定了心,勉强安静了一会。
师父他千好万好,就一样不好,什么都不爱跟她说,任她追问,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一个字都不会回答。
花兮从小好奇心旺盛,为了一个答案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师父从她面前走过,她就在师父必经之路上咕噜噜打滚,师父抬起的脚又放下去,想绕路,她就一边打滚一边哇哇大哭。
见她闹得很了,清净上神就俯身把她抱在怀里,无奈地拍拍她的头,哄她听话,说有朝一日你就知道了。
狗屁的有朝一日!
花兮气得像条河豚,故意拱来拱去把眼泪抹在师父身上,把一尘不染的衣襟弄得皱巴巴的,师父也并不生气,用袖子给她温柔地擦脸,反倒是她自己更气了。
漫天飞雪中,碧落山巅群峰环绕,两岸积雪,中间卧着一池倒映苍穹的清透碧湖。
碧落天池是整个碧落山灵气最充裕的地方,源头是三圣天麓流淌而下的琉璃净水,贯穿全山一十三处泉眼,清澈见底,最深的地方深蓝近墨,像是一眼蓝色的宝石。
三人缓缓降落在瑶池边,明明四周灵气充沛,仙气缭绕,但萧九辰的状况却越来越差,血涌得越来越快,几乎成了一个血人。整个人像是快要被榨干一般单薄。
他被点了穴,一动不能动,躺在地上紧紧咬着嘴唇,瞳孔收缩,信任全无,和看不见的禁锢疯狂挣扎,挣得青筋冒起,目眦欲裂。
花兮跪下去摸摸他的额头,触手滚烫:“哎,师父是好人,他会帮你止血的,你不要怕。”
说着,她就看见清净上神拂起广袖,伸出指尖,划过萧九辰平摊在地上的手腕,伤口如刀割般,猛地裂开,越来越多的血如泉涌一般向上神的指尖涌去,大有把他榨干的架*t势。
“……”
得,这要她怎么解释。
花兮立刻捂住萧九辰的眼睛:“……不要看。”
那血奔涌如泉,简直让人难以相信他瘦小的身体里有如此多的血液。
然而,流淌出的鲜红血液里,却有着奇怪的黑色斑点。
花兮凝神去看,却发现那些斑点竟然还在扭动、挣扎、抽搐,乃至拼命撕咬!
“血蛊?!”她惊愕道。
难怪萧九辰的血液不会凝结。
神仙血金贵无比,滴血如金,价值连城,多少九五之尊的帝皇求仙拜佛炼制长生不老丹,但配方中大多都是货真价实的毒物,只有一味神仙血,对凡人而言,是延年益寿生死人肉白骨的神药,对修仙者而言,也是能使修炼一日千里乃至重塑筋骨的圣宝。
然而神仙血何其难得,每滴血耗得都是仙基本源之力。
仙界的孩童伤口愈合原本就快,尤其她天生神女,当初萧九辰死死咬了她侧脸一口,没过一天连伤痕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