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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到了第三场考试,他终于要正式动用自己的草稿纸了。
  会试的第三场考验的是考生的思维能力以及治国能力。科举,说白了就是就职考试,官场想要的是录用到手就能直接上任的人才,没打算花费力气对人才进行再教育。
  所以,第三场考察的就是学生能不能直接拿来就用。
  本届考生的主考官在文坛名气不大,但是在政坛却很有一番作为,算是个实干型人才。因此,他出的题也很实际,就是让学生们简单说说平夷之策。
  这题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单看如何理解这个【平】字。以大明如今的实力,对付很多异族基本都可以靠平a过去。
  大明攻云南一战就是铁证,别看整个战线似乎拉得极其漫长,长到木家兄弟都在云南绕了一大圈,实际上撇除掉大部队从金陵城走到云南的时间,从第一次两军接触到昆明梁王自杀、大理段氏投降,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
  哪怕是算上现在还在云南的傅友德大军四处奔走收拾那些心怀怨怼的土族的时间,也将将过去六个多月。
  这六个月中的大部分时间,明军都在当地整理政务给前元收拾烂摊子,由此也可一窥如今明军的战斗力。
  其实如果不是草原上那些人太难找,已经被打到吓破胆的残元政府恐怕早就灰飞烟灭了。
  但这个【平】,一定不是朝廷需要的。
  文治国,武定邦,如果一个文臣被问到这个问题时候出的答案是一个武将的思路,那么这个文臣一定是不合格的。
  木白搓了搓手,虽然这题当真有些难度,但很巧合的是,之前他刚刚和小伙伴们讨论过啊!
  木小白现在快乐得就像是每个在考试时候发现自己居然无意中押中考题的孩子,那种幸福和喜悦简直是藏也藏不住,此刻的他感觉这篇文章自己可以一气呵成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把想法变成文字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难题,否则文人集团的秃头率也不会远远高于武将们了。更何况,他还要尽可能将计划写得全面一点。
  对了,考虑到这个念头是大家一起想出来的,为了避免舞弊的嫌疑,还得再将之前讨论的话题进行一番加工。
  恰巧,之前讨论的时候,木白还有些想法并没有和小伙伴们说过。
  原本这个想法他在乡试的时候就已经写在了卷子上,但当时他不过是闭门造车,那答案只能说是看上去花团锦簇,可操作性不强,此番赶考的经历恰巧能够为他补全昔日天真思维所留下的漏洞。
  他提笔研墨,在稿纸上落下了论混居与迁移对于部族融合可能存在的影响几个字。
  要化解仇恨,要增进了解,要彼此接纳认可,学习文化接受教育这些不是不行,但太慢了。
  如果想要在最快时间彼此了解彼此熟悉的话,住在一起就是一个很好的办法。
  譬如香杉书舍,正是因为大家住在一起,他才知道中原人并不喜欢吃酸,他们能接受的极限就是蘸饺子的山西醋,至于阿土特地带来的云南人喜爱的柠檬和酸木瓜他们就完全不能忍受了。
  如果不是有这次机会,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元宵在南方是手搓的,北方则是放在面粉里滚出来,也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在沿海的福建和琼州岛,他们居然已经掌握了牡蛎养殖的方法,现在想要吃美味的牡蛎已经不用下海去捞了。
  而其他考生可能也不会知道云南除了苗族还有罗罗族等其他少数民族,还有云南大部分人都是以种田为生,不养虫子,不骑大象,更不骑孔雀!
  虽然大家隔了万水千山,但有类似的食物,这是相当有趣的一件事。虽然食物的成分配比不同,但北方有年糕,南方有粑粑;北方有面条,南方有米线。北方的传说中,火焰可以消灾解厄,南方亦然。
  这些都是绝对不会写在书册上的,因为双方都觉得这是常识。而恰恰正是这些差异和共通点才是两个民族融合以及对立的点。
  木白相信,以后在阿土和哈拉提眼中,汉人不会再只是狡猾的代名词,他们大部分人都友善而博学,很愿意去包容一些与众不同。
  而在自己的这些汉人朋友心中,再说到云南,也不会觉得那儿处处荒蛮,遇见的不是野人就是蛮民。
  这些若不是因为大家住在一起,并且以较为友善的姿态互相了解和沟通,是不可能做到的。
  所以,如果想要增进双方交流的话,混居是最好的办法。
  至于混居后血缘混杂什么的,木白才不在乎呢。
  在他生活的时代压根就没有民族的说法,不同国家的人都能正常结婚生子,也没见其后代被人看不起。
  人比之别的生灵更强大的便是其包容性以及学习的能力,还有执着的信念,和血缘无关。
  就像他曾经的同伴一样,因为高傲好战,他从一国之主变成了阶下囚,为了苟活,还曾牵马尝粪,何谈高贵?
  而同样是他,受辱归国后厉兵秣马,约其身以及家,俭其家以施国,以自身之努力在十六年后成就灭吴大业。这又和血缘有什么关系?
  决定一个人是否高贵的,从来都不是血缘,而是内心的力量。
  最初的华夏不过是黄淮流域的一隅之地,而如今的大明之所以是大明,便是因为吸纳与融合。
  所以,他认为真正的平夷之策不在于平人,在于平心。
  至于生活习惯不同,长相有异,服装不一木白引用了《春秋左传》中的一句话: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
  烹饪时,不用油盐酱醋,只用单一的水,谁愿意吃呢?演奏时只用琴瑟,不辅以其余的乐器、歌者、舞者,谁愿意一直看呢?
  智者求同,愚者求异,求同存异,方为国之策这小子还真敢写。奉天殿内的帝王抚须而笑,一双眼眸中尽是欣赏与欢喜。
  奉上试卷的主考官心中落下泰半,这才说出了自己的诉求。
  禀陛下,此卷考生所写过于大胆,其策略想法亦是闻所未闻,至于如何评定,众位同僚之间均是意见迥然,其争论之两极化前所未有之巨,是以臣不得不腆着脸请陛下定夺。
  这样?洪武帝将封了名的试卷折起捏在掌心,看着这位被自己选为主考官的爱臣,眯起眼睛问道,你认为当如何?
  以臣之见,此考生之用典功力稍有不足,譬如那同异之说并非出自圣人所言,而是医书,其余他所引用的不少典故臣亦是不曾听闻,想来并非四书五经之内。考官微微抬眼,又道,然臣以为,学艺不足可补,心性气魄不足,却是补不来的。
  臣愚钝,臣在陛下治下为官已有一十八年,也不是没有想过驱逐北元后当如何整治,但臣之所想,囿于方寸之地,未破先人之眼界,即便做了恐怕也是会陷入千余年内我等和北夷之间不变的循环。
  考官顿了顿,掀了掀眼皮,见皇座上的人并无不悦,心中稍松,又道:此生敢思敢想,殊为难得。臣观其谏言,亦是觉得有一定的可行性。常言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其法确为一大变,但未必不可通。
  是以臣,给予的评定为上上之卷。
  洪武帝放声大笑,他将考卷递了回去,摆摆手:就按你说的来定,结合其一、二两场的成绩快快列个排名,朕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他排在第几啦!
  喏!考官躬身退出大殿,忽然感觉到有一丝奇怪之处,这分明是糊了名的试卷,为什么陛下仿佛知道这是谁的卷宗一般?这亲昵的态度着实不像是见到一个寻常学子所应有的。
  洪武帝当然知道。
  等人走了之后,终于绷不住欢喜之情的帝王在奉天殿大殿内连连走了几个来回,脚步轻快之极。随后,他从龙袍的宽袖中抽出了一份短笺,打开后看了又看,忍不住笑道:这小子这一程没白走,想法成熟不少啊。
  洪武帝手上拿着的,正是他的小伙伴梅思祖在担任云南乡试考官时给他送来的一份觉得不错的答卷。
  那份答卷的作者,正是木白。
  第76章
  考生在考试答题的时候使用换汤不换药这一大招其实挺正常的,就和现代一样,学生们在平时的时候也会写下不少文章,经过老师的批改修正之后就可以套在正式考试的答卷上了。
  文章也需要沉淀,在体力和精神双重压迫的情况下还能七步成诗并且写出了名词佳作的古往今来也就只有一个曹植。
  为了防止临阵忘词的惨剧发生,平日里的积累是非常重要的。
  而且如果遇到能够将之前的满分作文套用的考题,整个人的心情也会不一样,这种大幸运足以让人蹦跶着出考场就像是木白之前那样。
  不过此举也不是没有副作用,比如木白这种旧调重弹弹到皇帝面前的就比较尴尬了,幸好现在他什么都不知道,否则被当场揭穿的木小白可以表演一个脚趾头抠大明宫。
  不过木白现在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他正在众目睽睽之下参加武举。
  没错,众目睽睽。
  他的亲友团以及好奇他这么小一个孩子是怎么通过此前武举乡试的热心市民们团团包围了武举所在地位于应天府的孔庙隔壁的岳公祠。
  岳公祠前身是应天府人为前宋名将岳飞所立的衣冠冢,其在岳飞被平反后由民间信众搭梁扩建成为一个小庙。在元王朝统治时期,此庙的香火和人气一直不旺,待到朱元璋领兵北驱元人定都金陵之后,或由民众出资官方主持修建扩充,岳公祠规模几经扩大,如今已经是一座占地十亩有余的中型庙宇了。
  考虑到它的位置所在以及私人所立的出身,这已经是相当了不得的成就了。
  此后,民间一度将岳飞奉为武圣人,官方虽未承认这一称号,却在洪武九年为其去除了元朝加上的封号,仍延以宋时的谥号武穆,从祀历代帝王庙,配宋太祖享。
  此举无疑便是默认了岳飞的地位。
  而此次大明此次将武举场地选在岳公祠,更是隐晦地为此处加冕。
  但这些荣光不能掩盖岳公祠占地不大、建筑风格也不若寻常庙宇那么封闭的事实。
  比如现在,明明考场已经封闭,但外头那些人依然能够让目光越过不过一米高的砖墙围观武举考试现场。
  这些人好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为谁而来一样,一个个都在为木白呐喊助威,搞得其余考生频频侧目,就连考官都行了好几次注目礼。如果不是武举比起文举要宽松许多,且考官也乐于看到民众参与的话,这些亲友团们早就被叉出去了。
  在这种极度的羞耻感中,木白一抬手举起了一个看上去比他还大的铜锁,在规定时间到达后将其放回了规定位置。
  不过,在放下铜锁的时候,他的手似是无意间抖了一下,让铜锁落地时候稍有不稳,激起了一片尘土。
  这视觉效果冲击性极大,木白的亲友团突然一片静默。
  良久,木白听到有个人突然小声说了一句:糟糕,我之前偷吃过小白师弟的花卷馒头,你说他不会知道吧?
  因为四周十分安静的缘故,他的这句话显得格外响亮,众人纷纷侧目。此人正是沈二,见众人看来,沈二赶紧捂嘴,试图亡羊补牢,但显然效果不佳。
  以前或许不知道,但现在肯定知道了,木白圆溜溜的眼睛中冒出了一片凶光。
  找到了,偷走他花卷的罪魁祸首!
  当时傅大哥送来给大家吃的花卷,为了不违背香杉书舍的规矩,傅大哥投喂他们的时候都是以给学生送温暖为名的,花卷人手一个,木白和木小文由于特殊待遇分到了三个。
  花卷在制作的时候揉进了葱油和盐巴,吃起来比白馒头可香多了,木家两兄弟都特别喜欢,因此,遭遇到被偷花卷之事的时候,木白简直气坏了。
  他找来找去没找到嫌疑人,后来为了泄愤就去把香杉书舍周围的老鼠洞全都砸了一遍,现在看来倒是冤枉了周围那些被抄家灭族的老鼠们了。
  木白阴恻恻地看了眼沈二一眼。在此后的射箭项目中,他射出的每一箭都入木三分,那气势汹汹的模样除了木文还能够热情鼓掌外,学子们的背后都有些汗涔涔的。
  长得那么可爱,为什么那么凶啊!
  一学子捅了捅方才失言的沈二:趁着小白师弟还没考完,你快些去买点花卷回来,否则只能是我们给你买了。
  啊?沈二还有些呆愣,给,给我买?
  嗯!买好了供在你墓前!学子严肃道,到时候再给你写个墓志铭,你觉得生于嘴馋,死于嘴碎怎么样?
  这就不必了吧?!沈二大惊失色,忙左右看看,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最后,沈二是靠着金陵城著名糕点铺的一大盘千层糕以及茶糕才换取了木小白的原谅。
  文武会试全部结束,接下来只要等两日后的张榜即可。张榜后,若是榜上有名,考生即可要准备张榜三日后的殿试,而榜上无名的考生就可以收拾收拾东西回老家改日再战了。
  因此,这些来陪木白考武举的小伙伴严格来说也是耗费了自己的最后的休闲/复习时间。作为考生的家长,傅忠觉得自己必须要给予些表态,于是他大手一挥,请大家一起吃了顿偏餐。
  如今的百姓尚且习惯一天吃两顿,七、八点钟乃至更早用朝食,下午四五点食用哺食,中间间隔时间长,自然要用些东西垫垫肚子,这种垫肚子的饭食就叫偏餐。
  偏餐的菜量不大,且多以甜羹、茶点为主,对于一群小伙子来说,这就有些不够看了,于是,好大哥傅忠便特地让人去买了些包子馒头馄饨,让这些青年吃了个饭饱。
  在席间,他还告诉了木白一个好消息:陛下一月前便已让大都督耿炳文前往云南传旨,父亲应当已经在班师回京的路上了。不过算算这路程,恐怕是无法在小弟你金榜题名之时赶回应天府了。
  木白闻言有些小沮丧,不过还是很为养父将归朝感到喜悦。他又细细问了问,得知此次班师洪武帝只召回了傅友德和蓝玉,小伙伴的父亲沐英以及一万精兵仍驻守当地,作为武力威胁,他们要等当地行政单位能够控制全局了才能回来。
  看情况得有一两年不能回京了。傅忠小声道,我听云南来的兄弟说,此前派过去的云南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梅思祖和潘元明都病倒了,说是都不太好了。
  木白顿时沉默,心中升起浓浓的同情。
  按照大明的行政规划,当地的布政使司作为行政部门一般有两个执印,分左右布政使,其中左为贵。
  具体到不同地区情况就比较复杂,政务繁杂的地区会设置两个左使或者是两个右使,但是云南可是配备了足足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