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财权势、百年名利,不过是虚晃一瞬。
裴世子从来不喜镜花水月,他要那个真实的姑娘。
他要她。
青年站得笔直,宛如一竿破石而出的翠竹,尽管表情看上去轻轻松松,可他说出的话却十分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他道:“臣,愿弃爵。”
言简意赅,他撩袍跪了下去。
偌大的养心殿中,甚至衬得台阶下的青年那样渺小,可是,他说出的话,却彷佛是一句惊雷,精准地落在上座的高宗耳边。
“臣不承袭国公爵位,也可以向全天下宣告,此生不入仕。臣愿以布衣之身,迎娶秦姑娘。求陛下应允!”
不袭爵,太子便失去了最大的助力。
高宗一惊,问道:“你不袭爵,就算娶了这位秦家的女儿,将来又该如何自处呢?”
裴景琛并没抬头,额头贴着冰凉的青砖,只觉得此生没有一刻能比此刻更清醒,心潮翻涌。
“三百六十行,臣不入仕,照样可以经商,也可以种地。臣会为她撑起一片天,绝不会叫她吃一分苦。陛下,臣想娶她。”
高宗的眸中流露出一分不解的神色,又问道:“你这般倔强,京城闺秀数不胜数,你又究竟是喜欢上了那孩子什么?”
裴景琛的睫毛微颤,青砖的丝丝凉意直往他额头中涌。
高宗听见一声颇无奈的笑,和一句堪称大不敬的话。
“那您,又喜欢姑姑什么呢?”
俯身跪拜的青年终于昂起头,直视着皇帝,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喜欢姑姑,娶了姑姑做皇后。世人都觉得姑姑享尽了这天下的荣华富贵,都觉得姑姑生来就应该跪谢皇恩。”
“可是陛下不知道吗?姑姑做皇后的每一日,都很煎熬。陛下忘了吗?曾经臣也住在凤仪宫,臣亲眼看见过姑姑苦苦等待的模样。”
青年的话堪称控诉,他的情绪却十分稳定,没有丝毫焦急之态,又补充道。
“陛下想让臣亲眼见着自己喜欢的姑娘,也陷入那样的哀戚中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您的心未免太狠。”
高宗听他说完,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悔恨,他避开青年审视的目光,甚至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只因他清楚,那些都是发生在他眼前的事情。
他看见了发妻的痛苦,却选择冷眼旁观、视而不见。
高宗眼神空茫,“这世间有多少感情能经得起日复一日的消磨?朕与皇后的事,自然有其他不方便与外人道的隐情,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裴景琛答得毫不犹豫,“臣能。”
“纵然是再难的事情,照样有人做的成,况且一生一世一双人并不算什么难事,臣既下定主意要娶她,自然会用命去爱她重她。”
“臣绝不会让自己的妻子终日苦苦等待,万事都会以她为首,这天下能给她这样自由的,只有臣一人,臣愿以裴氏一族的荣辱起誓。”
高宗目光落在还跪着的青年身上。
刚弱冠的少年郎眉梢微扬,说出的话又是何其狂妄。可是高宗却鬼使神差地信任他,竟觉得他是真的能做到上面说过的话,发过的誓。
皇帝脑海中隐约浮现出另一幅场景。
许多年前,他携礼登裴家门时,那时只是个校尉的裴南季执剑相向,斥道:“无耻!”
他抵着那把剑,脖颈处的血顺着剑身流到裴校尉的手上。
彼时还是皇子的高宗道:“裴兄,我喜欢她。”
也是一句喜欢啊。
到底是年轻,根本藏不住心思。
他没有做到当年发过的誓,坐上了这把冰冷的、至高无上的龙椅,一颗心早已磨的如同顽石,自然也就不相信有人能做到。
可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的想法在动摇。
而后,那些固执阴私的想法轰然倒塌,不见踪影。
殿中的沉香还在燃烧,隐隐勾出袅袅升起的形状。
良久,高宗觉得自己的头疾已经舒缓许多,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视线落在裴景琛身上。
“朕记得还欠你一个承诺。”
“裴二郎,你想不想提前用了这个请求?”
裴景琛有些怔愣,很快反应过来,喉咙一紧,连忙回答,“要!”
“臣绝不负陛下所托,将此事办的滴水不露。”
“唉。”高宗看他神情又轻松起来,全然没把方才那样紧张的形势放在心上,又提醒道:“你就不怕新妇不悦吗?”
裴景琛笑道:“我们还有一辈子可以相守,不急在这一时。”
高宗也被他这样的情态逗笑,指了指青年,语重心长地说:“那你还这般着急来找朕赐婚?”
青年面色羞赧,耳尖有些红,看起来还有些局促不安,遮遮掩掩地开口。
“是臣等不及。”
等不及娶她。
怕那姑娘下一秒就会反悔。
也怕生魇里,她同萧承豫在欢声笑语中拜天地。
高宗不再问,露出几分疲惫,上次裴皇后在春猎时为他挡刀受了伤,他自己也终日惴惴不安,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他无奈地挥手道:“下去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皇后,若是她知道你的婚事有着落,心里也能安稳些。”
这件事解决了,裴景琛心中稍定。
青年眉眼飞扬,利落地站起身行了个拜别礼,转身就要走。
高宗似乎又想到什么,出声阻拦,“国公府的爵位留着吧,不然就算让你代朕去扬州,恐也会被人为难。”
裴景琛一怔,眸光深沉,低头应是。
—— 秦府上下接到那卷明黄色圣旨的时候,正是夕阳摇摇欲坠之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礼部尚书秦诵舟之女秦姝意,性行温良,品貌出众,朕与皇后闻之甚悦。”
“今恒国公世子裴景琛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则贤女与配。值秦姝意待字闺中,与恒国公世子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世子为正妃。”
“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钦此。”
“秦大小姐,接旨吧。”宣旨的内监尖细的嗓音在秦姝意头顶响起,半是同情半是艳羡地看了这姑娘一眼。
瞧着倒是个乖巧温顺的,不知这裴世子是看上了她什么?竟一意求娶。
只是,这位未来的世子妃看着这般的温柔贤良,也不知能不能管的住那位素爱眠花醉柳的世子殿下。恒国公府倒是烈火烹油般的富贵,兴许是各取所需罢。
他替高宗宣旨多年,还从来没见过哪对夫妻真能互敬互爱,相携一生,多半都是维持着面上的假象,关起门来早就相看两厌了。
秦姝意恭恭敬敬地接过圣旨,恍然间发现眼前的内监正是前世来尚书府宣读赐婚圣旨的人,落日的余晖洒进眼里,她不禁有些恍惚。
一时之间又生出今夕何夕的荒谬感叹,手指微颤。
那内监察觉到她的异常,只以为是成亲在即,这才有些怔愣,故而也拱手庆贺。
“圣旨已送到,奴才就不久留了,提前祝贺姑娘同世子白首偕老!”
秦姝意回神,也对他恭敬回礼,“借公公吉言。”
宫中来的人又与秦尚书夫妻寒暄两句,便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积樵街。
纤长白皙的手指抚上那道赐婚圣旨,绸缎的触感柔软,秦姝意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总归没有嫁给萧承豫。
还好,世子他真的求到了圣旨。
少女抬眸直视着天边的夕阳,双眼并没有灼热的刺痛感,却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嫁给裴景琛,未来的路就能一帆风顺了吗?
她不知道。
秦姝意微微闭眼,将这段日子经历的所有事在脑海中回想了一遍,只觉得还有很重要的东西掩藏在平静的湖面之下。
狂风暴雨来临之前,素来是平静无波的。
秦尚书和秦夫人自然是不知道女儿已经提前给裴世子递了信,今日看到这道赐婚的旨意,也是喜忧参半,百感交集。
事情已经落定,再去求皇帝自然也不是什么可行之法,只好一头雾水地接了旨意,等着钦天监定下成婚的良辰吉日。
众人心思各异,直到传晚膳时,还是这样的安静,倒也罕见。
饭桌上,秦夫人思量再三,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姝儿,今日这事,你可知那裴世子为何去求陛下赐婚么?”
面容温婉和善的妇人又低声喃喃自语道:“咱们家同恒国公府素来没有交集的,这事也未免太突然了些。”
秦姝意垂眸,思索着该如何将此事圆过去。
对面的秦渊见状,替她解释道:“母亲,圣旨上都说了妹妹性行温良、品貌出众,自然是世子心悦妹妹,才惶惶求娶。再说了,他喜欢妹妹不也很正常么?”
秦夫人闻言,蹙了蹙眉,但还是点了点头。
然则这样浅显的话术用来应付秦夫人勉强能糊弄过去,在宦海浮沉多年的秦尚书面前却有些不够格。
秦尚书看着身边的女儿,不发一言。
秦姝意被父亲这样锐利的视线打量,也有些如芒在背,拿筷子的手指不自觉地颤了颤。
良久,秦尚书叹气道:“姝儿,你愿意吗?”
秦姝意心中了然,以父亲的性情,早晚要问。
她面容郑重,抿唇浅笑,“女儿十分欣喜。”
秦尚书见她并没有不情愿的表情,一直绷着的脸也松了下来,低声道:“也好,恒国公素来耿直端正,世子从前虽行事有些许荒唐,但在上林苑时,为父瞧着也是个聪明有担当的。” 鬓发微白的秦尚书给身边的女儿夹了一筷子鸡髓笋,点头道:“你愿意嫁给世子,为父也放心。”
秦姝意看着碗里的那块鸡髓笋,心头又涌起一股酸涩感。
父亲早就看出了萧承豫的野心勃勃,自然不喜她嫁进皇家,当然也不会同她说这些推心置腹的话,只冷冷地提醒她,“日后莫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