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靖看着方才席上还意气飞扬的青年,现在却变得有些狼狈,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当朝皇后危在旦夕,尚不知境况如何,听说皇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怒斥必要严惩刺客,在场的武将本来就寥寥无几,能说得上话的更没几个。
最后只好是他和宋都尉二人接了这个烂摊子,本想从这群刺客身上找找有没有什么能佐证身份的东西,偏偏他们伪装得毫无破绽,不露一丝马脚。
正在他们收殓尸体的时候,秦家那位公子却找了过来,同宋都尉讲明了这其间的事宜,这位衣着清贵、气质文雅的公子面色焦急,只恨不得他们现在就能派兵过去。
宋都尉拧眉想了片刻,劝道:“既是殿下吩咐,宋某必当遵令,只是现在上林苑离不得人,娘娘现下还没醒,此事也不便铺张。”
顾长靖站在一侧,正对上他望过来的视线,心下了然,郑重地对着秦渊开口。
“在下今科武榜魁首,若公子不弃,顾某愿领命前去,搭救殿下!”
宋麒的神色却很凝重,他又重复道:“顾兄弟,若只得你一人前去呢?”
宋都尉说的不错,方才因着刺客这一乱,在场的士兵死的死,伤的伤,西郊大营里虽也有些亲兵,但若是将他们都拨走,万一上林苑再出事,那便是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了。
顾长靖自然也明白这一层危害,心中一凛,只犹豫一瞬,便重重承诺道:“世子于我有再造之恩,顾某自当鼎力相报!”
他自幼习武,寡母幼儿见惯了人情冷暖,母亲虽是个乡下的穷妇人,却颇有气节,自小便教育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白日里若是世子将他以阴招比试的事情奏报圣上,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穷庄稼汉,届时只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如过街老鼠一般,连带着常州的母亲都要被人诟病。
幸而世子愿意给他一个机会,给他一个自己选择的机会,这是真正万死难辞的深重恩情,至此危难之际,他又怎能推脱畏缩?
所幸世子与秦家姑娘安然无恙,不然他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看着身边为数不多还活着的几个死士,顾长靖从地上捡起一把弯刀,便上前杀了过去。
他的武功本就不错,现在对上这几个已经同裴景琛战了好几轮的疲兵,便如最初射出的那只羽箭,冷峻峭利。
迅速将这几个苟延残喘的死士解决掉后,他又直直地盯着那个还挟持着秦家小姐的死士首领。
眼见大势已去,那人却愈发凶狠,威胁道:“放我走,不然黄泉路上我也要拉着她垫背!”
顾长靖早前受了秦渊的委托,现在情势不容推脱,有些拿不准主意,便退到了裴景琛身后,只等他下令。
裴景琛扭头看了顾长靖一眼,复又转过身,面容苍白沉静,心中却始终悸动难安,只觉得又犯了老毛病,心脏内里如同被人拿了利刃搅开,彷佛在滴血。
正当他要说话时,眸中却骤然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银光。
就站在对面的少女缓缓地转了转手腕,那道光又晃了一下,他凝眸去看,心中却忍不住惊叹。
她从袖里往外抽的,正是他亲手做的那把弯柄短刀。
他就知道,这姑娘一向聪明,怎么会甘心真的做那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少女的桃花眼眨了眨,示意他放心。
裴景琛心里又浮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彷佛没有看到那姑娘的小动作,剑眉拧起,语调里是藏不住的担心,佯装妥协道:“好,你放了她!”
似乎是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他还扔掉了手中从死士身上夺来的兵器,慢慢地向前走过来。
蒙面死士也挟持着秦姝意缓缓地向后退去,眼睛死死地盯着走上前的青年,生怕他突然攻来,一时也不敢放松。
待又退了几步,他扭头看了看身后的路,这一处他们昨日已经探过,密林深处地形复杂,逃了料他裴景琛有天大的本事,也追不过来。
察觉到自己脖颈上的那把刀松了松,秦姝意正瞥见死士放松警惕,转头打量。
短刀出袖,银光闪闪。
少女往后撤脚,狠狠踩在身后男人的脚上,死士吃痛连往后撤了半步,觑着这个空子,秦姝意不再犹豫,瞬间转手将刀刺入他的胸膛,人也迅速往一边跑开。
那死士胸膛上插着一把刀,还吊着一口气,他举着刚才挟持秦姝意的刀,摇摇晃晃地就要朝着逃跑的秦姝意扔过去。
就在这时,裴景琛大喝一声:“长靖!”
喊罢侧身一躲,他身后的顾长靖不知从哪又抽出来一支羽箭,单手掷出。
刀箭同出。
那跑着的少女却被裙角一绊,摔倒在地。
那把刀就掉在她面前。
而背后的死士,已经被顾长靖的羽箭射中,口中吐出几口鲜血,软软地倒了下去。
秦姝意看着与自己咫尺相隔的刀,愣了愣,调整着紊乱的呼吸。
裴景琛却已经跑了过来,脚步凌乱,滑倒在她面前,问道:“吓到了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妾没事。”秦姝意脸上身上都是尘土,狼狈得很,听到他问,还是努力地扯了一抹笑。
她垂下眼眸,却正看见青年右肩上撕扯开的伤口,他的情况比自己严重多了,右肩上鲜血淋漓,骨肉外翻,让人见了不忍直视。
“殿下,你的伤......”
裴景琛循着她的视线,也瞥了眼自己的右肩,故作掩饰地往上提了提衣服,挡住伤口,笑道:“没事,小伤而已。”
这样说着,他又将秦姝意从地上扶了起来,向顾长靖站的方向走去,问道:“长靖,皇后娘娘的情况怎么样?”
顾长靖的表情却很凝重,摇了摇头,答得精炼:“不妙。”
裴景琛听后脊背僵直,却始终未发一言,转身对秦姝意道:“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不能一起回上林苑,长靖对西郊大营还算熟悉,让他带你去找秦公子吧,他和令尊都很担心你。”
秦姝意蹙了蹙眉,问道:“那你呢?”
顾长靖见二人有话要说,裴景琛又看他一眼,他便识趣地退到了一边。
青年扯出一抹笑,安慰道:“不用担心,我认得回去的路,何况我还有旁的事要去做,不好带上你,你回到父兄身边,我也能放心些。”
“可你身上还有伤!难道殿下真的想当个残废不成?”秦姝意脱口而出,罕见的露出焦急的神色,倒像极了上元节玉带桥上那个训斥她不保重自己的青年。
听到她下意识的话,裴景琛也怔了怔,旋即一笑,温声道:“只是掉了层皮,养养就好了。”
秦姝意抬眸直直地盯着他,青年本就心虚,现在更看不得少女这样诘问的眼神,鬼使神差地垂下了头。
然而少女眸光坚定,唇色苍白,又重复道:“世子此番为了妾,太不值了。”
原以为她要说什么斥责的话,却未料出口竟是这几句。
裴景琛知道,她不是怪他,她是自责。
为什么要把错往自己身上揽呢?他是心甘情愿的。
裴景琛抬头,两个人在这样寂静的密林里对峙着。
青年喉结微动,他道:“什么叫值得?什么又叫不值得?这世间本就没有一以贯之的武断道理,我所信奉的不过是随心而活罢了。”
秦姝意看他片刻,话堵在嘴边却问不出来。
他素来都是这样的,随心肆意。
裴景琛见她神色有些沉重,又补充道:“你别害怕,这场戏至此便算唱完落幕了,你只是不幸做了那布局者第一个饵,若我不来,他们也会有其他的后招等着。”
秦姝意听着他的话音,说道:“所以你来之前便猜到了有人要拿我作要挟?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不如主动执剑上前,破了他的局。”
青年点点头,有些愧疚:“是我连累你了。”
秦姝意却没接他的话,只是看着他道:“好,妾同顾状元回去。妾虽不知世子想要做什么,但若是有力所能及之处,还望世子直言。”
裴景琛闻言又上前一步,轻声道:“既对我下手,想必是奔着三月的扬州一行而来的,此人阴险诡诈,一招未成,必有后手,你近日千万要珍重。”
秦姝意反问:“世子觉得是谁?”
面前的青年听到她发问,不自觉地眯了眯眼,说道:“现下还未揭开他们的真面目,自然两个都有可能,都得防。”
秦姝意的心猛地狂跳,她早前满脑子都是姜蓉重病一事,自然肯定这设局者一定是萧承豫,但现在骤然被裴景琛打破,才恍然发现自己忘了个人。
因潜意识里觉得此人蠢笨,掀不起什么风浪,故而也从不将他当个人物,更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却蓦然反应过来。
桓王萧承轩也是皇子,母妃是高位贵妃,外祖又是帝师太傅,门生遍布天下,他怎么可能安心当那富贵闲王?
大周的天下,他分明也是想要来争上一争,分一杯羹的。
这样想通之后,秦姝意的心反而平静下来,不怕明处拦路的豺狼虎豹,只怕那角落里的明枪暗箭,那才是真正的防不胜防。
裴景琛又将顾长靖喊了过来,嘱咐了几句,顾长靖二人依照来时的路向着上林苑走去,裴景琛却转身从另一个小路离开。
——
上林苑的甲士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只是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唯恐打扰到主帐里的圣人,方才那帐子里一盆一盆地往外倒血水,落在众人眼里更是不妙。
而临时搭起的侧帐与之相比,气氛就要轻松许多。
仲京才从两位主子的帐篷里出来,又要小心防着周围的宫女太监,人多眼杂,自然是要万分注意,现在进了侧帐,才算稍稍沉下心来。
帐外众人心情沉寂,这侧帐的主人却十分闲适,还在悠悠然地研磨作画。
笔下雏形尽显,正是那头白虎。
此计初施,仲京便派人过来传了消息,说是裴世子拿到信一刻也没有耽搁,直往林中赶。
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便是今日裴皇后为父皇挡了那把刀又如何?一个病怏怏的儿子,一个残废侄子,就算父皇有意提拔恒国公,照他那个岁数又能活几年?
届时这天下于他,便如探囊取物。 萧承豫心中畅快无比,只觉得透过这张白虎图已经看到了裴景琛挣扎求生、苟延残喘的丑态,连带着下笔时的墨汁都露出几分飘逸。
他看了一眼安静站在一边的仲京,赞道:“你办事我一向放心的,只是这次派去的人你倒没向我报,难不成是母妃拨了人?”
仲京拱手:“如殿下所言,正是娘娘特意挑的,名叫墨屏,从小养大的死士,性情稳重可靠,自然是衷心得很。”
萧承豫淡淡一笑,又道:“这点小事,本不必惊动母妃的,难免叫母妃挂怀。”
闻言,仲京又耐心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若是没有墨屏,只怕此番行事不会这般顺利。”
“哦?”萧承豫略略看他一眼,又继续勾勒着笔下白虎粗壮如钢刀的虎尾。
仲京继续说:“此番正是让那墨屏扮成御史府卢大小姐身边的侍女,这才顺利骗了秦家小姐,不然只怕还要费些功夫。”
萧承豫听完心头一凛,眉头紧拧,笔下的墨汁已经氤氲成一团黑,白虎图因这缭乱一笔彻底作废。
他却无暇顾及桌上的图,只看向站在一旁的仲京,讷讷地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谁家姑娘?”
第35章
仲京见他神色恍惚, 也不由得郑重起来,肯定地回答道:“属下说,是秦家姑娘啊。”
萧承豫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毛笔, 语气犹疑,“可是礼部尚书府的秦大小姐?”
仲京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