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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8章 狗咬狗(四)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古人的话能流传下来,肯定是经过时间的检验,故此充满着智慧, 果不其然,崔富足家这报应说来就来了, 快得就连卢秀珍都没有想到。
  炊烟已歇,此刻到了饭点, 日头白花花的挂在树梢, 枝头的夏蝉不住的在鸣叫:“知了,知了……”
  声音干涩,嘲哳哑呕,听得人心中无端烦躁起来。崔大娘探头朝外边看了看,口里嘀咕了一句:“你知了个啥子?不好好到阴凉处呆着,偏生在这里乱叫个不停。”
  似乎被她教训了,夏蝉竟然闭上了嘴,崔大娘吐了一口气, 心里稍微舒服了些, 她斜眼看了看屋子那边, 卢秀珍已经夹着纸笔从走廊朝厨房走了过来。崔大娘有些忐忑, 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秀珍, 今日娘去送饭吧。”
  卢秀珍有几分诧异, 她看了一眼崔大娘,见她脸上俱是不安的神色,顿时明白了怎么一回事, 崔大娘这是怕她觉得尴尬哩,昨晚出了那事儿,虽说并没有真正捉住她与崔二郎,但是作为这事的主角,总会有那么一丝不好意思。
  身正不怕影子斜,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卢秀珍笑了笑:“没事,娘,我这不还要去记载下稻秧的长势么,您不会写字,还是我去吧。”
  崔大娘有些担心的望着卢秀珍,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气愤,大伯一家可真是不要脸,竟然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对付秀珍,亏得大郎媳妇是个好样的,根本没有把柄让他们抓住。
  见着崔大娘眼巴巴的站在那里,卢秀珍将手按在崔大娘的肩膀上头:“娘,不好意思的是他们,才不是我呢,若我经过这件事就不肯出门了,乡邻们会怎样看我呢,指不定他们还会以为我和二郎真有什么事,都不敢出门了。”
  崔大娘想了想,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特别像那个刘三嫂子,本来就喜欢捕风捉影,要是卢秀珍真的不出门了,她肯定会在背后嘀嘀咕咕。
  “那……你去吧。”崔大娘终于松了口,把准备好的篮子交给了卢秀珍:“秀珍,莫要到外边呆太久,日头大哩。”
  卢秀珍点了点头:“我晓得,娘,你别担心。”
  出了门往稻田那边走,一路上遇着了不少村民,都在侧眼打量着她。卢秀珍没有一点难为情的模样,落落大方的和他们打招呼,反而弄得对方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似的。
  拎着篮子来到田头,崔二郎刚刚好挑着水也到了,见着卢秀珍站在那里,崔二郎忽然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都是自己对大嫂有那么一分心思,结果被大伯娘看出来了,故此昨晚才会来吵闹,崔二郎觉得,自己太对不住卢秀珍了。
  他低着头将水倒进了稻田,背对着卢秀珍站着,都不敢回头看她,就听着卢秀珍在和崔三郎说话:“三弟,你,来帮我量一下稻秧的高度。”
  崔二郎站在那里,全身僵硬,他多么希望大嫂能支使自己做点事情,可又没有勇气走到她身边去,就这样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偷偷的看着那边的崔三郎跳下田去,拿着一根细绳在量着叶片的高度。
  “大嫂大嫂,也不等等我。”
  只有崔五郎才会这样肆无忌惮喊得响亮,崔二郎有些羡慕崔五郎,怎么自己就不能像五弟一样没有丝毫顾忌,这么愉快的和大嫂说话呢。
  崔五郎挑着一担水朝这边走了过来,他个子是崔家兄弟里最小的,故此挑着那两桶水有些吃力,晃晃悠悠的颤着走了过来,到了田埂边上将扁担一放,嘿哟嘿哟的喘了几口气,这才跳着朝卢秀珍跑了过去:“大嫂,我来帮你量那边的。”
  没等卢秀珍说话,崔五郎已经“扑通”一声跳到了地里,弯腰看了看那些倒伏在泥浆里的稻秧,满脸气愤:“真是的,这些看起来救不活了。”
  “尽量救活罢。”
  卢秀珍也有些惋惜,昨晚被崔富足一家子给糟蹋了些秧苗,他们连夜做了补救措施,可还是于事无补,有一些秧苗是活不下去了。
  叔嫂几人正在说话间,忽然就听着一阵喧嚣之声,卢秀珍回头看了过去,就见远处一阵烟尘滚滚,几乎要扬起到树枝上,慢慢的到树梢才淡了些。马蹄嘚嘚作响,不多时便有一队人马冲到了这边。
  崔五郎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大嫂、大嫂!”
  乡村少年没有见过什么大场面,光只见着那高头大马就有些激动:“好多马!怎么今日村里来了这么多马!”
  马在大周朝算是高级交通工具,乡下人或许见过有一两个人骑着马从村庄路过,可像这样多的马队还是第一次看见,特别是这支马队到了自家田埂附近就停了下来,好像是冲着他们来的一样。
  数匹马停了下来,灰尘渐渐落回了地面,天色也明朗起来,马队最前边是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汉子,以金丝腰带缚住,显得有些派头。他勒住马,朝稻田里看了看,没有说话,此刻就听着一阵车轮辘辘之声,从后边又来了几辆马车,马车旁边还跟着一群小跑着的衙役。
  看起来这群衙役是从江州城跑过来的,有些人不时的伸手去擦汗,一副疲倦的样子。卢秀珍站在那里,也有些好奇,她刚刚来青山坳的时候,便有衙役来崔老实家寻事,没想到才过几个月又有衙役来了,这青山坳的风水是不是跟江州府衙犯冲?
  马车停在了一个稍微宽阔点的地方,将整条路几乎都占满,只容得两个人侧身而过,青山坳的村民们哪里敢上前,一个个放下手中的活计,站得远远的看着那那辆马车停在那里,小声的交头接耳:“竟然有衙役护送,肯定是个当官的。”
  “是不是崔才高他儿子回来了?”
  “怎么可能,平常他回家,不都是骑着那头驴子么,哪会有这么大排场,还有马队呢。”
  村民们聚集在一处议论纷纷,对于这大张旗鼓过来的官老爷仪仗队只觉新鲜无比,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些高头大马,羡慕得不行:“这些马肯定很贵。”
  “可不是,就光是马吃的草料都不知道每年要花上多少呢。”
  马车的帘幕被拉开,从里边探出了一个脑袋,早有衙役过去扶住那人下车:“大人,仔细些,这乡间小道有些不平。”
  “崔推官呢?”旷知府探头出来看了看两边:“怎么还没到。”
  “大人,我早就到了。”
  从衙役群里挤出了五短身材的崔耀祖,脸上挂着一丝笑容:“我的驴子走得慢,特地早些出发了,陆先生的马队过来,还是先去了我们家问了路才晓得来这边田头的哩。”
  旷知府看了崔耀祖一眼,心中叹气,平心而论,这位崔推官做事还是很认真,可惜委实个子太矮了些,想要提拔他都下不了手。这次江南种谷的事情,也算是他立了大功一件,虽然种谷并没有出秧,可补救措施到位,两种种谷同时种上,也不至于村民们颗粒无收,说明他还是有先见之明的。
  特别是,他这一族里竟然还出了个种出江南种谷来的,若真能培植成功,这可是大功一件,若是圣心大悦,自己明年的提拔就有指望了。
  故此,旷知府盯住崔耀祖看了两眼,还是拿不定主意,这边陆明已经扬声喊道:“旷大人,还请这边来。”
  那日夏季桥亲眼看到了崔老实家的江南种谷出了秧,激动过了头晕了过去,幸得随身携带了药丸,吊住了一口气,送回江州城救治及时,没出一个时辰终于醒了过来。见着崔耀祖守在床边,夏季桥眼角有泪,吃力的伸出手来抓住了崔耀祖的手:“崔推官,我总算不用内疚了。”
  崔耀祖有些莫名其妙,只能笑着对夏季桥道:“夏老板,你什么都别说,先养好身子。”
  “崔推官,不是我种谷的问题呀……”夏季桥一把老泪跟放水一样,泫然而下,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我方才去了城北青山坳,那边有个叫崔老实的庄户人家,种出了江南的种谷!”
  “崔老实?”崔耀祖有几分惊愕:“那是我族兄。”
  “什么?”夏季桥用力的支撑起身子,一双眼睛盯住了崔耀祖,脸色有些发红:“你堂兄,为何你都不知道这事情?”
  崔耀祖摇了摇头:“我好几个月没有回青山坳那边去了,上次我老父来江州城来过一回,也没和我提这事情,我……”
  “夏老板,你可看清楚了,果真是江南种谷出的秧苗?”陆明盯紧了夏季桥,心里也犯起嘀咕来:“这可不能撒谎。”
  “我没有撒谎!”眼见着夏季桥的脸色又渐渐的涨红了:“崔推官,你有个族弟叫崔茂枝的,是你让他和我一起去的江南,他陪着我去了崔老实家的田头看过,那秧苗眼见着就比咱们这边的要长得更高更好一些,若是你们不相信,尽可以去喊了崔茂枝过来问问。”
  “好,我这就去喊茂枝过来。”
  崔耀祖心里头也有些欢喜,若真的崔氏族人种出了江南种谷来,这也是大功一件!
  第139章 狗咬狗(五)
  这事情是决不能拖延的。
  崔耀祖觉得合该即刻解决, 崔耀祖也觉得正是如此,两人商量了下,一拍即合, 赶紧打发了一个人去青山坳传崔茂枝,想仔细询问江南种谷的事情。
  崔茂枝正在家里发呆, 一想着那和颜悦色的夏老板忽然说晕倒就晕倒,不由得有些心有余悸, 还不知道他此刻怎么样了。虽说崔茂枝不是个太厚道的人, 可毕竟跟着夏季桥去江南收种谷的时候,夏季桥一路上好酒好菜的招待着他,还给他添了套新衣裳,故此崔茂枝心里还是有几分感激,见着此刻他这落难的样子,也还是替他有些担心。
  听着外边说有人找,崔茂枝走了出来,却是识得的人, 乃是夏季桥府上的家仆, 他有些吃惊:“是不是夏老板……”
  那家仆瞪了他一眼:“我们老爷没事, 是崔推官和一位陆先生找你!”
  这个崔茂枝, 昔时跟着老爷下江南的时候, 没少拿乔, 总觉得他是崔推官的族弟,东家合该要对他好,东家对他也不敢怠慢, 多加照顾,真是体贴入微,可现在东家遭殃了,他却人影也不见。
  都不欲与这人再打交道,只不过东家愣是支使他过来,不得不跑一趟。
  “我族兄找我?”崔茂枝听到崔耀祖的名字就眉飞色舞:“肯定是有什么好事儿。”
  崔耀祖在青山坳,这可是神一般的存在,每次提起他,众人皆是羡慕之色,崔耀祖骑着毛驴回来探亲的时候,崔氏族人都想方设法要去崔才高那边走上一走,一时间崔才高的院子里人满为患,大家都侧耳听着崔耀祖说话,只觉得他每一句话都是对的都是那么有道理,好些人还不敢正面看崔耀祖:“人家可是大老爷,有菩萨保佑着的,全身上下都闪光儿!”
  上次崔茂枝得了崔耀祖的提拔去了趟江南,也捞了几两银子回来,自此更对崔耀祖心存膜拜,现儿听着崔耀祖派人来找他,心中窃喜,只道又能摊上什么好事,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兴冲冲的跟着夏府的家仆去了江州城。
  没想到崔耀祖只是问一下这江南种谷的事情,崔茂枝有些失望:“崔推官,这事情是千真万确的,青山坳里的人都知道,就崔老实家种出来了!”
  崔老实家那小寡妇还真是有几分能耐,听他们说,这江南种谷能出秧全是她的功劳,崔茂枝一想到那瘦得跟一把豆芽菜般的卢秀珍,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怪不得这小寡妇当初还跟自己争辩,原来是个有本事的,一般说来,有本事的人都不怎么看得起人。
  八仙桌一侧,陆明原本是坐得端端正正,可此时听着说真的种出来了,心里有几分激动,可却还是有些不相信,身子微微倾斜了过来:“你们怎么便知道那是江南种谷,焉知不是自家留的呢?”
  “这位大人……”见着陆明神色严峻,崔茂枝不由得有几分胆怯:“这稻种还能做得了假的?崔老实家怕不踏实,种了一半自家的种谷,也种了一半江南来的那种,两种秧苗,十分的不同!大人若是不相信,尽可以自己去瞧瞧,一看便知。”
  “果真如此?那为何你们的都种不出来,只有他家的种出来了?”陆明有些疑惑,还是不敢相信,再怎么样,无论如何也不能只是一家能种出来的罢?
  “那是他家有个巧媳妇!”说到巧媳妇三个字,崔茂枝便又一次想起卢秀珍来,各种羡慕嫉妒恨:“那小媳妇可真是聪明伶俐,听说种谷下田之前,就先将田用一种新法子整治了下,然后在家里泡制过,下了田以后还搭了个啥大棚,说是给秧苗穿衣裳哩!”
  自家怎么就没这样好的媳妇呐?要是有那小寡妇一半儿聪明,兴许自家这时候也要盖青砖大瓦屋了。
  “什么?给秧苗穿衣裳?”陆明只觉新鲜,他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这是啥聪明伶俐,分明是在胡思乱想!
  “对,那小寡妇就是这么说的,她给秧苗搭了个棚子,后来倒春寒的时候秧苗没有被冻坏,春上有几日下大雨的时候,我们田里的秧苗都倒了,她家的一点都没事。”崔茂枝努力回想着卢秀珍的种田法子,好像真的有用。
  崔耀祖与陆明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将信将疑。
  “我先赶回京城去问我家老爷的意思。”
  陆明站了起来,这事情他也不能自作主张,需得要禀报陆思尧。
  崔耀祖赶紧拱手行礼:“兹事体大,肯定是要让司农大人知悉的。”
  “老爷,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江州城有农户种下的江南种谷出了秧。”陆明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微微的喜悦,他看着自家老爷为了这江南种谷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疲于应对,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好消息,老爷自然会要放宽些心。
  “什么?”陆思尧猛的从桌子后头站起身来,一双手压住黑色檀木桌,身子朝陆明那边斜了过来:“有人种下的江南种谷……出了秧?”
  他的身子几乎都要微微颤抖起来,对于他来说,这可真是一个好消息!
  “陆明,这事情可是真的?”陆思尧沉下声音,双眼盯住了陆明,这个属下追随他多年,十分忠心,想必不会欺骗于他,可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就如在黑暗里呆得太久,忽然见着透进来一线光明,反倒有些不敢相信。
  “老爷,千真万确,他们那边的人都知道。”陆明拱手道:“我此番赶回来就是想问问老爷要如何处置这事情。”
  “他们那边的人都知道?”陆思尧皱起眉头来:“你没有亲自去查看?”
  “老爷,属下是先来讨主意的,属下想问问老爷看,若真是那户人家种出了江南种谷来,老爷意欲何为?”
  陆思尧沉思片刻,抬起头来:“若真是种出来了,你先将那户人家当家之人带过来,我要详细问问他这里边的情况。”
  “是,我知道了。”
  陆明得了陆思尧的指令,点了几个手下,快马回了江州城,孰料这事情江州知府旷江华已然知晓,觉得这是个讨好陆思尧的好机会,虽说陆思尧此时已经没有以前风头正盛,可谁知道这后边的变故呢?陆贵妃一日在宫中不倒,陆思尧便一日会地位稳固,更别说坊间传言,似乎陆贵妃老蚌生珠,又怀上了。
  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升迁的机会,也不要得罪任何一个可能对你前途造成妨碍的人,旷知府得了崔耀祖的回禀,即刻行动了起来:“等着陆先生回来,咱们陪他一道去青山坳看个究竟。”
  故此,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来到了青山坳。
  青山坳的村民们个个畏惧,卢秀珍却全然没有害怕的心理,虽说来了这么多官府中人,可她坚信绝对不会有什么牢狱之灾——从昨日的那位夏老板到今日来的官府衙门的人,他们莫不是为了自家这一丘秧田来的,不会有别的事情。
  陆明有些疑惑的看了看田埂上站着的几个人,有个看上去很是衰老的汉子,或许年纪不是很老,可生活的艰辛已经将他的脊背压弯了些,眼角皱纹重重,一双眼睛里全是敬畏的神色。
  老汉身边站了几个年轻人,几个男子都只有十七八岁年纪,一看便知是那乡间少年模样,唯独那个女人格外的与众不同。
  年纪不大,不会超过二十岁,面容虽然显得年轻,可却没有一丝稚气。
  或许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罢,陆明盯着卢秀珍打量了几眼,这应该是崔茂枝说的那个小寡妇了,一看这模样就是个聪明伶俐的,就如菜地里一把水葱儿,嫩秧秧的,正迎着阳光舒展着自己的身体。
  好一个灵秀的姑娘。
  旷知府在崔耀祖的引领下,被衙役们拥簇着朝稻田这边走了过来,崔老实见着旷知府那身常服便有些心里发颤,赶紧跪了下来:“大、大、大……人。”
  因为害怕,连话都说得有些不利索。
  崔二郎几个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跪下来,他们朝卢秀珍看了过去,见她笔直的站在那里,没有下跪的意思,也跟着挺直了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