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心情到底是自责还是后悔,只觉得头晕目眩——与他对峙,竟比见玉秋实累得多了。
张素无进殿来奉茶,落薇见了他,才想起来问:“他近日在宫中留宿得也太多了些,你可知是何缘故?”
“小人已经探听过了,”张素无托着茶盏,低声答道,“这些时日,娘娘为了避嫌少出殿门,不知陛下已出了雷霆杀招,听闻,朱雀司中的石雕都要染上血色了。”
落薇面色苍白,恶心欲呕:“他是留下来为宋澜处置此事的?”
张素无却摇了摇头:“恰恰相反,他是留下来平息此事的。”
落薇蹙眉:“平息?”
张素无道:“娘娘知道陛下的性子,他在太师手下忍了这几年,对其党羽不说恨之入骨,也有十分迁怒。如今忧患甫去,台谏当下又因与陛下同仇敌忾,暂且不好对朱雀说些什么,陛下借此机会,寻了几个人泄愤。”
“他抓了谁?”
“昨日小人去问,至少有四人——高孟、余徵、刘千路、薛闻名。”
落薇一怔:“确是太师心腹,可他们几人……”
她没有继续说,转而道:“命保下来没有?”
张素无点头:“叶大人昨日苦口婆心、寸步不离,好歹才保了下来,四位大人虽有重伤、或流或贬,到底是活着从朱雀司中脱身了。”
“他这样懂宋澜的心思,若是当年便在,金天之祸或许能免,叶三这个人哪,”落薇恨声道,“这个人……罢,他今日冒险试我,若只为确信我心仁善,自然是好,可若是他自此之后仗着我不忍下手而肆无忌惮,便不好办了。”
她扶着额头,感觉自己十分头痛:“他既然这样试我,我也得寻个办法,把他逼过来才是……”
张素无劝道:“娘娘劳累,早些歇息罢。”
落薇点了点头,起身回了榻边,解下纱帘时,她忽地想起了什么,问道:“既然这四人已出了朱雀,叶三为何今日也留下了,宋澜何在?”
张素无道:“叶大人留下,却不曾伴驾,自然是因为陛下同自己要见之人说的话,不能叫他听见。”
落薇了然:“他又去见了玉秋实?”
她转身回帐,伸了个懒腰:“既问不出什么,想必是去道别的罢,要我看,这对师生何必道别,他二人在幽冥路上,定有再逢之期。”
张素无迟疑问:“娘娘当真不担忧他说出什么?”
落薇摇头,摆手叫他下去:“说与不说,根本无甚分别。”
*
诏狱之内,不知何处落了一滴水,砸在积雨的水洼之中,发出“滴答”一声响。
这声音原本十分幽微,落在玉秋实耳中,却如闻鼓震,他猛地惊醒,瞧见自己面前多了一个玄色的影子。
宋澜毫不顾忌地坐在他面前的杂草之上,正静静地看着他,也不知他已在这里坐了多久。
见玉秋实醒转,宋澜便微微一笑:“老师,你醒了?”
他官爵与虚衔已去,自然不必再称“太师”了。
玉秋实虽被拘入狱,但多年积威尚在,宋澜也未以酷刑相对,到底给他留了一分体面。
纵然落入这样境地当中,他也不曾羞恼,甚至整了整衣襟,坦然问了一句:“子澜来了许久么,怎地不唤我醒来?”
宋澜道:“他们说老师这几日难得安眠,我不忍开口。”
玉秋实叹道:“是啊,总是梦见些过去的事,睡不好。恰巧你来,今日却是个好梦。”
宋澜颇感兴趣:“哦,是什么样的好梦?”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1]……我梦见了三座仙山,云雾缭绕,我站在崖壁之上,眺望这大好江山。”玉秋实闭着眼睛,缓缓地道,“有归雁自南方来、硝烟自北方起,我听见鸣金声、箭矢破风声,还听见酒液倾倒、一曲《满庭芳》……玉山倾颓上云去,江湖满目是春风——你说,这算不算得上一个好梦?”
两人之间忽地陷入一片沉默。
半晌,宋澜才开口,声音很低,听起来似乎有些伤心:“老师,你后悔了,是不是?”
“玉山倾颓上云去,江湖满目是春风……”他又念了一遍,笑起来,“这是皇兄的诗、皇兄的江山,当年老师说,你永不言悔,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
玉秋实不答,只抬头看去,诏狱中留了一扇小窗,有银白光束倾倒而入:“今日月色定然极好,你来时可抬头一顾?”
宋澜一怔,答道:“不曾。”
玉秋实连连摇头,道了几句“可惜”。
他捋须一笑,淡淡道:“若论悔,我这几日惊觉一生可悔之事实在太多,索性不悔。子澜啊,你又何必问我悔是不悔,我知道,你来见我,只想知晓皇后对我说了什么。”
宋澜道:“请老师赐教。”
玉秋实道:“皇后对我说,陛下有一日定要除我,倘若我束手就擒,她会竭力为我保贵妃性命。”
宋澜一怔:“只是如此?”
玉秋实大笑:“不然如何?”
宋澜犹自不信,慢条斯理地道:“老师从前多番对我说……”
玉秋实道:“是啊,我曾多番对陛下说,陛下都不信,此时再说,又有何意义?无论皇后是卧薪尝胆,还是委实不知,陛下心中定然已有对她的处置了,老臣去后,她知与不知都不要紧,何需多言?”
不等宋澜开口,他便继续道:“皇后实在不必多说什么,在我决意襄助陛下那一日,便已怀焚身之心,我原以为陛下是懂我的。”
宋澜从地面上爬起来,拂去了手心所沾的干枯稻草。
或许是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了,他便没有多言,只是整了整衣襟,朝玉秋实跪了下去。
额头砸在稻草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学生今日叩别,一拜老师为师礼。”
玉秋实不躲不闪,眼瞧着他行了大礼。
“二拜太师执臣节。”
“三拜……自白知我,纵不能君臣相惜,亦是忘年知己。”
宋澜叩首之后抬起头来,只这三拜,他额上竟泛了一片淤青。
玉秋实低头看着他,眼神闪烁,一时之间不知该痛该悔。扶植这个孩子上位,他当真做错了么?先帝那样仁善,边患拖了十年,拖得王朝外强中干、风雨飘摇,一眼能看穿未来数年之硝云哪!先帝决心不够,他便以铁血夺嫡,泼天污血自皇城的玉阶上奔涌而下时,他都不曾不觉得后悔,这些年他享尽了声势权柄、荣华富贵,除去了朝中所有对边患主和之人,他不该后悔的。
然而落薇所言,却是一字一句戳上心来。
赋税、民生、风气、教化……这些词在他耳边纷乱响起、天花乱坠,她告知他先帝驾崩的真相,就是为了叫他承认,他不顾青史笔墨、不顾生前身后所做出的牺牲,根本是一个错误过头的决定。
他欲成圣,悟到的道是幽冥鬼道;欲舍身,舍出的身是负恩寡身。
如何才能对得起玉山上云、江湖春风?
跪在他面前的玄衣天子,会以他从前所赞赏的诡谲将王朝带到何处去?
来不及后悔了。
宋澜尚还年轻,纵然心思叵测,但终归不得教化,他死之后,宋澜若顺势除了皇后,定会在五年之内铸暴君之声。四野的安平,岂能统统托付于兵刃?国朝之中的稳定与民心,亦是不得硝烟的战争。
他本以为自己在,可以趁势压下,可他终归还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宋澜,宋澜既能弑父上位,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只盼皇后能如她所言,挽救这个错误。
但她的挽救,会不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这些问题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几乎将他逼出心魔,宋澜不知他心中所想,拜过之后肃然起身,带了些似真似伪的哀戚,对他道:“老师,你还有什么要嘱咐我么?”
玉秋实捂着心口,良久方问:“陛下预备赐臣下什么样的死法?”
宋澜便道:“盛夏之内,万物兴盛,若到秋时,难免又是一场萧瑟。老师是国之重器,朕不忍见你披发袒足而过市,这岂非也是对朕自己的侮辱?”
谋逆这样大的罪名,上东市立斩未免显得心虚,可宋澜又等不到秋后。
这番话说得好听,实则是意欲将他秘密赐死于此。
玉秋实张了张口,心知自己不可再问儿女之事,最后只道:“臣……谢陛下恩,今日月色这样好,不知是十几了?”
宋澜答:“明日便是中元节了。”
玉秋实想了想:“鬼节魂灵太多,怕堵塞幽冥之路,臣便乞个恩典,许臣过了鬼节,在月仍圆满的日子上路罢。”
不是十六、便是十七。
宋澜思索后应下,他转过身,伸手摸着冰冷的锁扣,低声道:“此处凄清,届时我便遣人将老师带到中庭去赏月可好?”
玉秋实回:“再好不过了。”
宋澜又叹了一声:“只是我不能来送老师最后一程了,怕泪眼滂沱、徒惹人厌,我便遣亭宴来陪老师饮酒罢,老师知道,他一直想与你喝一杯酒的。”
玉秋实默了片刻,方道:“如此,甚好,臣……无以言表,拜别陛下。”
宋澜问:“老师都不肯再叫我一声子澜了么?”
没有答复,天子伸手抹了抹自己干干的眼角,红着眼睛回过身,勉力露出一个笑来:“自白,此去经年,你我……异世再见罢。”
第67章 息我以死(七)
七月十五,中元大祭,帝后领百官告祖庙,并于燃烛楼点灯祈福,即使是皇城内飘满了血腥气的诏狱中,都能嗅到隐隐的香火气息。
傍晚之前,御驾过汴河之时,落薇忽地下了轿,说要到汀花台上行祭。
从前她多言伤情,很少到汀花台去,此时一反常态,不知是不是因玉秋实将死而飘飘然。宋澜在她面上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来,便松口准了,至于他自己——除了金像落成之时,他从不上汀花祭祀,只推说不忍,百官知晓皇帝与先太子情笃,又是一番称颂。
落薇去后,宋澜召了叶亭宴上轿同乘。
几年以来,落薇几乎从未去过汀花台,此时执意要去,倒叫叶亭宴心中惊疑,但面对宋澜,他也不得不压下心中疑惑,只恭敬道:“陛下。”
宋澜却一句有关此事的言语都没谈,拉着他絮絮聊了几句朝中局势,衮冕一日,他似乎十分劳累,尚未至宫门处便昏昏欲睡。
叶亭宴沉默地居于一侧,因皇帝久久不语,他便继续思索,不免有些出神。
今日街上应有目连戏演,御驾穿过喧闹的汴河,周遭的声音才逐渐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从皇城中传来的肃穆尘嚣声。
正当叶亭宴预备掀了帘子看看行至何处时,宋澜忽地开口问了一句,字句清晰,全然不闻困倦:“暮春场刺杀一事,是卿所为罢?”
叶亭宴打了个激灵,立刻收回了心思:“臣不知陛下之意。”
宋澜低笑一声,拥着身边的洒金绫罗,闲闲地道:“林召为何行刺?朕虽从前与他不睦,可他林氏家大业大,太师抽手不管,他们清楚得很,只有朕,才是他们的依靠。”
叶亭宴道:“陛下说得是,只可惜二公子不懂事。”
宋澜道:“不懂事?他是小人非君子,君子取义,小人取利,他为利益计,再蠢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朕虽然有意拿林家填了亏空,心里却清楚得很,三司审后,那个流放出关的驯马人出了汴都,纵马疾驰、一路北去,是你——”
他伸出手指,指着叶亭宴的额头,笑着接口:“救下了他。”
叶亭宴抿唇不语,宋澜见他额角落了一滴冷汗,指着他的手便偏了一偏,为他将这冷汗拭去了:“那个上庭作证的内官,事后也从暮春场消失了,难道不是跟着他一同去了幽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