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撩起,暮色已然昏沉。奴仆怕谢青看不见路,特地提灯而来,给他照足。
雪亮的光映亮了谢青云浪纹紫底圆领袍,流光满溢。
他虽选了紫缎,彰显官身,在外却不着公服。横竖也无人敢疑心他的身份,只需排场摆正便是。
谢青踏软凳下车,抬起眼,便是一副得天独厚的姣好皮囊。他含着笑,那双凤眸笑意不及眼底,看着淡漠又冷情。
地方官员们想套近乎,一个个又不大敢接近。还是容州秦刺史上前来给谢青行拜仪:“谢提刑远道而来,着实辛苦,咱们专在孙明府的家宅里设下官宴,为您接风洗尘。若是您得空,翌日也可往州郡官衙里小坐,下官也好在自家近身招待您起居。”
秦刺史虽是四品官员,比起谢青只低一个品阶,但他是地方官,总低京官一头的。
官场里一贯是这样踩高捧低的规矩,一分一厘都算计得清楚。特别是他京中有人,早早听说过这位旧部勋臣谢青的威名,此人往后还可能官拜相公呢,不是好惹的人物,万万别开罪了。
刺史发话,谢青却迟迟不接茬。小官员们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大气儿都不敢出,心间惴惴不安。
这位谢提刑什么来头啊?提刑官也分两种啊——一种是上回那位,好吃好喝招待,人家舒舒服服住上三个月,说了句“诸君管制州县都蛮好的”,随后太平无事归京述职;还有一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做事雷厉风行,专挑同僚错处,手腕狠厉的要杀人的。前者好说,大家伙儿其乐融融,要是后者……诸君赶紧回去自查疏漏吧,早早收拾干净了,免得被高官拿捏短处,杀鸡儆猴宰了。
谢青其实很厌烦官场之中的人情来往,特别是这么多人聚集府门,惊扰了他的私事,惹得沈香都不敢外出见客。
真碍眼呀。
他心下叨念,面上却依旧温和:“诸君今日不该在各自辖区州县衙门里任职吗?怎一股脑儿全凑到孙府了?这般殷勤拜会……本官想着,应当不是做贼心虚,要提前疏通关系吧?哦,本官明白了,定是容州风调雨顺、长治久安,故而诸君无公事缠身,尽可四下拜客。”
明明是温热身躯的郎君,说出来的话怎骤雪寒霜一般冷得人发颤?
官吏们皆是汗流浃背,彼此对视一眼——好吧,谢青是第三种提刑官:人面兽心的。
众人噤若寒蝉,两股战战。
谢青的注意力却只在那两个情敌身上:“方才是何人在本官车前喧哗?”
闻言,官员们俱是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人能拉仇恨了!
他们慌忙道:“是、是孙明府的小郎君!”
“是了是了,顶没规矩,家中大人不教好,竟闹到上峰面前。”
“您受了惊吓吧?下官定要好好同孙明府说道一番。”
……
孙婶娘刚照顾完夫君,又想着出府拉儿子回来。哪知才刚出府门,就听得这些龟孙一个个在上峰面前上眼药,偏偏金垌县主簿、县尉又是小喽啰,在诸位地方高官面前屁都不敢打一个。
再这样颠倒黑白下去,她夫君不是要吃官司了吗?!偏偏眼下也没有能主事的人……
就在孙婶娘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时,沈香步入庭院,瞧见这一幕。
她抿了下唇,还是上前搀着孙婶娘,询问:“您怎么了?”
孙婶娘怕得险些落泪,她紧握住沈香的手,道:“孙楚惹事了!他招上了谢提刑,眼下正要被发落呢!”
闻言,沈香脸色一沉,咬住了樱桃小唇。
一年不见,她的夫君便成了这般睚眦必报的恶徒了么?她的确不想同谢青打照面,只是孙家待她有恩,沈香不是恩将仇报的小娘子。
她深吸一口气,还是撩裙,挤入乌泱泱的官人之中。
一名弱质女流忽然推搡官人们,迎向谢提刑,真真不合规矩,胆大妄为。
有下县县令想借此机会,在谢青面前邀功请赏。
于是,他朝沈香骂出一声——“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直视上峰的官颜?!”
谢青闻言,一记眼刀便飞了过去。
胆大妄为。
他似笑非笑:“你又算什么东西,竟在本官面前大呼小叫么?”
听得这话,小官吓得膝盖发软,跪倒在地:“下、下官知错,只是一时情急,才污了上峰的耳。”
“呵。”谢青一声呵斥时沉的脸,却在迎上沈香的那一眼里,冰消冻解,周身春和景明。
他许久不见沈香,眸子流连于她娇媚的姿容与润玉指骨,满心都是欢喜。
谢青原以为沈香会过得不好,他怕见到她憔悴的模样。可眼下,沈香着一身牡丹纹玉簪绿襦裙,乌黑鬓边插一支流苏白月玉簪,花颜月貌,丰肌秀骨。
谢青原本能克制的明媚心绪,在瞧见她的第一眼里破功,蠢蠢欲动。
渴求与邪念攀升,强行压制。
他好想碰碰她,只是他不敢。
说好了放她自由,又忍不住借公事见她一面。
而沈香在见到谢青的一瞬间,记忆里原本模糊的样貌又渐渐清晰了起来——他一如她所记得的那般典则俊雅。只是,她没有再和谢青重归于好的意愿了。
世情本就是存有缺憾的,这一点,谢青该明白。
沈香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低头,担忧地看了一眼旁侧的孙楚和孟东城——两个蠢货……猪脑子吗?!竟在谢青面前缠斗,她该怎么救他们?
沈香不免想到,若是谢青卑劣,私下里撩拨人情,蓄意勾惹,对她说:“小香想救亲友么?本官也不是那起子不近人情的恶人。唉,你我好歹夫妻一场,既这么,只需你陪本官春风一度,隔天起,诸事尽了。”
要是谢青胆敢对她说出这句话的话,那沈香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推出两位小郎君:“您杀吧,若是不解恨,凌迟也行。都是他们的命数,我不救了。”
而二傻郎君还不知自个儿被家姐卖了,还抱作一团,涕泪横流。他们感动,凝望挺身而出的沈香,意欲为沈香当牛做马。
沈香胡思乱想,愁肠百结。她有几分惶恐,迟迟不肯开腔。
一时,气氛凝重。
张主簿同沈香还是有点交情的,见她为保孙楚站出来,心间愧疚自己的怯弱胆小。他硬着头皮,出面帮她解围:“禀谢提刑,这、这位是孙明府的幕僚——小香娘子。”
“哦。”谢青柔声喃喃,“原是小香……娘子么。”
沈香缄默:“……”
一年不见,您说话能不大喘气么?吓人一跳。
而在座的诸君见谢青待沈香温厚,语调软到极致,生怕唐突佳人。
他们猛然醒悟——啊!原来谢提刑贪图美色,好这口啊?!早知就给人备好美人再登门叨扰了。
第60章
晚风又起, 颤动沈香轻纱薄裙,流风回雪。
沈香小心窥探一眼, 知晓谢青这次来金垌县没有其他衙门官吏随行, 不然见到旧友,难保不认出她身份。虽说沈香的嗓音已变,又穿衣梳鬓, 扮回女儿郎, 等闲也不会往旧友身上想。毕竟普天之下,容貌相似之人还是很多的。
沈香思忖世情,稍稍俯低了头,后颈绒发间,那一枚茶色小痣若隐若现。
谢青身量本就比她高,再加之姑娘家挫下颈骨, 自然将春景尽收眼底。
沾染无尽欲念的一颗玲珑小痣,似朱砂, 似金箔, 明晃晃的, 待人采撷。
谢青避开眉眼,为难地想:他没有要唐突小香的,只是月夕花朝,乱了他的心性儿。
沈香出头冒尖已是招眼, 她不欲过多现身, 于是朱口细牙一启, 软声道:“民女两个弟弟少不更事,开罪了谢提刑, 请您大人有大量,饶过他们一回。”
言语来回的周转与机锋, 她也打好腹稿,擎等着谢青来对阵。
也是奇怪,沈香掌心濡了热汗,竟有那么一丝怕他。
“好。”
莫名的一声,是谢青说的。
沈香错愕抬头,正撞入郎君温润如玉的墨眸里。他弯了弯唇,和煦地对她笑。
嗯?沈香有点懵了。这么容易就救下人吗?不和她拉扯一番吗?
沈香心间打鼓,扑通扑通,一时间闹不清谢青究竟成什么样的郎君了。
横竖人已救下。
沈香不会惹事多问,她给孙府家奴使了个眼色,大家伙儿忙齐力搀孟东城和和孙楚回府中疗伤。
沈香走了,谢青也没有多的动作。他仍旧垂眉敛目,指腹细细摩-挲佩上的水头极足的玉扳指,仿佛在忖度奸计。
他不开腔的时候,自有一股子凌然威压袭来,震得人彻骨严寒。
底下的官吏审时度势,眼下更畏惧了。
果然吧,不能开罪谢提刑,这厮油盐不进,若想弄死一个人,定教其尸骨无存。
嗯……但其实,谢青只是习惯不声不响揣度私事——小香止了拟男声的药了,娇媚的女声流滑入耳,勾人心魄。原来她的本音如此温婉动听吗?真可惜,他听不得更多了。
若是让官吏们知道,凶神恶煞的谢青仅仅在回味一些儿女私情,恐怕一口老血都得吐出来。
另一边,沈香今日太乏累了。
她到底是小娘子,宴席往来不必她出面。
于是,沈香早早归了寝室。上榻前,她去厨房提了热水来,简单泡了个澡,窝入锦被里。
被衾很蓬松,是用柔软羊毛填满的新被。明明还是炎炎夏日,却因近日不停落雨,天气寒潮,孙婶娘唯恐她受风着凉,一意孤行要给她盖上的。
这方面,长辈的任性,沈香虽感无奈,心里却很受用。长者的偏袒与包庇,有时就是这样不讲道理,也失了分寸感,却不让她排斥。
全心全意待她好,就如同……真正的家人一样。
沈香恬静地笑着,闭上眼,陷入黑甜的梦乡。
夜半时分,她被煌煌烛光照醒,睡眼惺忪间,她忽然想起,烛火还没熄。
沈香趿鞋下地,肩上只披了一层薄薄的葡萄藤纹松霜绿底长褙子。
刚要拿白瓷罩子盖灭火星,暖黄色的火苗一动,映出屋外徘徊的颀长身影。沈香对这一道影迹太熟稔了,从前红罗帐中,谢青也总要作怪。
交叠的缱绻啊,恍如隔世。
她叹了一口气,冲那一道明晃晃的人影:“您进来吧。”
门外身形儿一顿,似是局促不安,手都负在背后。
良久,郎君清冷的嗓音里,掺杂一丝受宠若惊:“我……可以吗?”
扮作衣冠楚楚的自矜郎君,明明窃喜心计得逞,却仍要对外装腔作势。
谢青,真是一如既往奸猾啊。
沈香无奈问:“若我不请您进来,您会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