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场正式的演出,最多算是私下交流会,场面不太严肃,主办人的话也显得不那么官方。说了两三句,他便打算介绍第一个准备参加华乐杯的选手。
征得所有人同意后,陆景行的摄影机已经摆好,准备等他说完就开拍。
“首先有请吹管乐组的展翔先生演奏一曲,《喜相逢》!”
拍摄按钮开启,戚茹就着摄影机的画面看。他们三人离的远,坐在队伍的最后排,反而直接看摄影机更为清晰。
《喜相逢》是北方民间乐曲,梆笛的代表曲目。名为展翔的男人并不多话,向众人点点头便开始了吹奏。
戚茹听陆景行吹过,光是听就觉得嘴巴疼。舌打音,垛音大量运用,花舌音好听是好听,但难度也高,一曲下来,舌头几乎是麻木的。
林启光一边听一边点头,陆景行抿紧了嘴,死死盯着老人的唇部动作,发现他一口气能坚持近四十秒,呼吸方法和他练习的不太一样。
一曲终了,换人的中途,林启光抓紧科普道:“临安是南方,梆子戏却是北方民间戏曲,景行学的多是南方曲笛的吹奏方法,吐音之类的重音不常用,泛音垫音多。你是不是认为他刚才的呼吸长度属于高水平了?其实用对了呼吸方法,可以达到更长。”
两人似好奇宝宝点点头,继续等下一个。
竹笛戚茹不熟,可她对于拉弦乐熟悉。下一个上场的便是她的老朋友,高胡。
高胡和二胡样式略有不同,琴筒较小,但原理和演奏方式相同,戚茹虽然一直用二胡进行演奏,因徐宏的收藏多,也尝试过用高胡练习。远的不说,最近练习的临安一中校歌便是用高胡演奏的。
但曲子却不是戚茹熟悉的。《雨打芭蕉》,粤味十足,与她一直在练的二胡考级曲目和小提琴初级练习曲并不是一个风格。
前奏一起,四下皆静。
大观园正值春季,群花开放,争奇斗艳,众少男少女齐聚一堂,以花为题作诗。周围是捂嘴低笑的丫鬟小厮,突然细雨斜侵,众人纷纷廊下躲雨。纤瘦的少女皱眉抚心,俊朗的少男细声安慰,细雨春|情交织,一派和谐。
音乐的共情效果实在太强,掌声响起她才从幻想中回过神来。
“太厉害了。”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原以为徐宏是她见过最厉害的人,却不想处处都有扫地僧。若是那位一直保持这样的水平,拉弦乐组的冠军非他莫属。
林启光仔细看了看那张脸,叹道:“不愧是希声乐团的前首席。”
希声乐团是g省三十年前最有名的乐团,那时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未吹满华夏大地,人民群众的精神生活匮乏,便有人自发组织了这支乐队。
乐队名气越来越大,常被人请去演奏,还上过报纸,受过省内嘉奖。乐队慢慢发展成乐团,但改革开放被所有人接受后,西方乐器大量涌入中国,专卖西洋乐的琴行层出不穷,电视电影行业蓬勃发展,希声乐团不再被人需要,辉煌一时的乐团沉寂下来,最终解散。
“继续听吧,这还只是个开始,更震惊的还在后头。”
等所有人演奏完,开始一对一或是多对一交流后,戚茹已经是面无表情了。
说好的民乐发展艰难呢?如此多的老一辈艺术家,独奏合奏信手拈来,随意吹个口哨都能用乐器奏出一模一样的音调,包装一下,根本不比国内的其他乐队差。
徐宏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小徒弟身后,似乎是知道戚茹在想什么,拍拍她的肩膀道:“哪有那么简单。需求决定供给,你之所以认为他们好,是因为你在这个需求范围内,在其他人眼里,这就是不高雅的艺术,是难理解的,是不流行的,是不被需要的。钢琴音色伴奏百搭,除了一些古装影视会用到民乐的伴奏,民乐已经快要退出我们传统文化的舞台了。”
“年轻人喜欢的是什么,是流行的东西,是创新的东西。民乐长时间固守传统,很久没有新的曲目出现,即便是我,有时也会觉得它不该继续传承。”
“你数数,这里有几个年轻人?”
除了戚茹和陆景行,再无年轻人。
她想起了一开始那位老人说的,连自己的孙子孙女都不愿意来公园听他演奏,嫌被人看见后丢人。
林启光没有插嘴,走到一旁和其他中年人,老年人聊天,顺便帮他们看看乐器。他不是随意帮人的个性,闲着无事,又一时被触动,搭一把手并不难。
陆景行忽然道:“那就,让它变成流行。”
对于中华传统文化,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对待外来文化,坚持以我为主,为我所用。这是高中政治课本上教的,陆景行现学现用。
如果能把人们耳熟能详,大众喜闻乐见的钢琴曲,动漫主题曲改编成民乐去演奏,还会有人不乐意听吗。
youtube上有不少华人上传的视频,中华美食,中华乐曲之类的视频点击量并不少,只是因为某些屏障的存在,国人自己并不知道,并不清楚自己的文化魅力。
徐宏微微一笑:“靠你们了,希望有一天,民乐真的能变成流行吧。”
这次交流会算是圆满成功,原本不认识的艺术家通过朋友介绍,也慢慢打成一片,相约日后时不时来公园探讨。大家都是退休人员,呆在家里除了下棋喝茶根本没事做。
林启光给一把京胡换了种千斤线的绑法,又给一位新手说了说如何保养埙后,众人的影子便被自己踩在了脚底。
烈日当空,戚茹受不得热,额头沁出细汗,手心黏黏糊糊,摆弄摄影机时留下一道深深的水印。
陆景行看了看她,立马保存好所有视频,将机器和三角架都收了起来。
“师父,回家。”
林启光听见徒弟呼唤,笑着向还想和他请教的人说了声抱歉。他不喜热闹,能呆在这里都是为了两小孩,现在小孩要走,他也没必要再和众人周旋。
陆景行不善言辞,戚茹却不能让大家对林老和他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离开之前给大家留下了几张小纸条。
“这是我们的邮箱账号和密码,等视频处理好,我会把所有的视频都传上去。这位爷爷,您可以让家里懂电脑的小孩替您下载下来,当是留个纪念。谢谢大家愿意让我们拍摄,我们先走了,再见。”
好歹人家同意了让自己拍摄,有些老人家还特意说不用顾虑形象,传到网上也没问题,干巴巴走人不合适。都是民乐圈的人,迟早还会见面。
果然大家一听说有视频可以下载,说不定还能拿回去给家人显摆,都小心翼翼放好了纸条,笑着朝他们摆手作别。
戚茹没有回家,跟着林老回了林宅。
本该回陆家的陆景行却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去不去我家?”
林老走在前面,听得很清楚,回头一笑道:“小七啊,家里今天没什么好吃的,我们去陆家蹭饭吃。这个时节有鱼,他们家肯定不缺好吃的。走。”
出来迎接几人的林妈闻言搓了搓手,把刚穿好的围裙脱下,帮腔道:“真对不住,上午忙着搞卫生,还没来得及买菜。”可怜她刚蒸好的米饭,又该便宜邻居家的狗了。
戚茹被一老一少盯着,只好眨了眨眼,“好吧,蹭饭。”许久没有见到陆妙,有些想念她那天马行空不知所谓的中二小说,绝对是缓解高中学习压力的利器。
直走再拐弯,陆景行背着包进门,然后对戚茹伸出手说:“包给我。”东西太多分了两个包,要不然他不会让女生背包。
戚茹将背包卸下,递给陆景行,被准备出门的陆妙看了个正着。
“哥?小七姐?”陆妙指着两人,大声道,“你们又不带我!”
陆妙念的初中离家比较远,来回需要司机接送。周一到周五很难睡懒觉,好不容易有个周末,自然是睡觉睡到自然醒。可是每回醒来,陆景行都不在家,去林宅的话,一找一个准,还外带一个戚茹。
她本就朋友少,这两人出门一块还不带她,一个人在家呆着无聊透了。
陆景行不好在师父面前和妹妹吵架,默不作声背着包去书房,准备把视频先简单处理一下。
戚茹负责给小姑娘消火,主动搂着她的肩膀往楼上走,“妙妙啊,你电脑懂的多,会不会处理视频啊。我什么都不懂,教教我?”
陆妙被人好声哄着,心里乐开了花,见戚茹一脸虚心求教,小小地抬了抬下巴,“当然会,这点小事难不倒我。想学什么,走,去书房教你。”
教学不过是个借口,后世的中国有四大神术,ps是其中之一。不止照片,连视频都能造假。耳濡目染之下,戚茹多少学了点技术。可时代不同,软件当然也不同,如今的视频处理软件远不如后世发达,简易操作。
陆景行和陆妙一人一台电脑,一人处理一半,很快就把视频整合好,传入了一开始准备好的邮箱。
戚茹坐在两人中间,目不暇接,一会往左瞧,一会往右看。结束时,两双眼睛都盯着她。
“那什么,都挺好的。你们好厉害,现在想想,学习太忙,我还是不学了。”
她不学,陆妙也不勉强。陆景行有些失望,但他不说,谁也不能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戚茹有些发愁,陆妙也和她抱怨过——陆景行帅归帅,总冷着脸以后不太好找女朋友。两人好歹是师兄妹关系,戚茹替师兄发愁一下终身大事,没毛病。
陆家人少,一对老人,一对兄妹,一个司机一个保姆便是全部,自从戚茹来了陆家,陆妙发脾气的次数少了很多,林老来陆家的次数也变多不少。不止小孩高兴,老人家也高兴。
因着这一层,陆外婆不把戚茹单纯当做陆妙的家教看,招呼起来也十分自然,“小七,景行,都下来吃饭吧。妙妙,把你买的饮料抱出来,别藏在房里吃。”
陆妙对于戚茹向来大方,蹬蹬蹬跑去房间抱饮料。趁外公不注意,又把他偷偷藏的米酒拿出来,递给林启光。
“老陆,你这就有点不厚道了。好东西藏起来?”林启光一双眼睛往酒瓶上瞄,似乎在打量里头装了多少。
陆外公恼羞成怒,咬着后槽牙说了一句:“胳膊肘往外拐,白养你了。”好不容易让人酿的米酒,用上好的糯米和酒曲才得了一小缸,居然被陆妙拿出了三分之一。
“骂孩子算什么本事,来来,我给你倒上。”林启光一般不喝酒,每回来陆家却要倒上两杯黄汤,午后直接在客房睡下,晚饭后再溜达回自家。
陆妙偷偷用筷子沾了一点,味道比她以前喝过的好上不少,于是又沾了一点。动作重复了十来次,终于醉倒在饭桌上,还是戚茹把她抱回二楼的。
饭桌上唯二没有喝酒的人便是戚茹和陆景行 。一个不爱喝,一个不敢喝。喝酒伤身,戚茹害怕生病。
十月入秋,本该转凉的天气迟迟不见变化,温度高居不下,午后的阳光十分刺眼。
陆家人酒意上头,不睡到晚饭估计不会醒。戚茹和陆景行两两对视,一时尴尬。
“要不你也去睡吧,一课一练借我,我去书房坐一会。”
国庆三天假,老师们都布置了不少作业。以戚茹的水平,全部做完需要很久。她不愿意浪费时间。
陆景行没有动,反而问道:“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嗯?”
陆景行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如何用中文表达,于是用英语说了很长一段话。
“你知道的,我初中毕业了。大概要很久才会再去美国,我的朋友,我的老师,也许再没有机会见面。初中朋友让我录一段视频过去,说是要做一个合辑,制成后发给每一位同学。我,有点想念他们。”
戚茹懂这种感觉。
不知不觉已经重生一年多,之前帮助过她的那些人,助她走过在国外孤苦无依日子的人,她也想念。华人在异国他乡奋斗,其艰难岂是用言语能表达的。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矛盾,会有歧视。陆景行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在那个国度,也许没有她想象中过得好。但无论如何,那片土地养了陆景行十二年,养了戚茹二十年。
“要我怎么帮?”
“去师父家,借场地,拍视频。”手机前置摄像头的像素不高,摄影机更清晰。他的设备是专业的,录制视频十分给力。
于是刚放下的器材又被两人背出了门。
林妈见只有两人过来还有些诧异,不过先生的事情她不敢多嘴,小孩的事情她又不懂,将两人领进门之后便不管他们,一个人忙活去了。
林宅花草众多,高大的乔木不少,常绿乔木投下的阴影给拍摄提供了一个绝妙的场地。
调试好机器,找角度,对焦,一切准备就绪,戚茹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他要唱什么。
“你要唱什么?没伴奏可以吗?”
“graduation.不需要伴奏,会有人合成。”
清唱最能考验一个人的歌唱水平,陆景行音感好,声线好,唱歌应该不差。戚茹按下开始,比了个ok 的手势。
似乎在他们两未见的半年里,陆景行度过了他的变声期。清润的少年音变成了略带磁性的青年音,他一开口,满腔的感情似乎要溢出来。
开头是一段独白——
if i didn't have my friends,i don't know what i will do……
戚茹捂住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打扰那个思念朋友的少年。
“as we go on,we remember
all the times we had together
and as our lives change,e whatever
we will still be,friends fore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