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起阔别多年的随云髻,簪以数支精工打造的玲珑水晶簪和金银发簪,她以波斯螺子黛轻描柳叶眉,用花露调的口脂点唇。
妆成后,惊得裁梅、剪兰、缝菊、纫竹四名宫人目瞪口呆。
裁梅上下端量她,满是赞叹,迟疑道:“陛下……长公主以这番打扮公然露面,往后圣上再穿女装,怕是不好糊弄。”
宋鸣珂转念一想,觉得有理,遂去掉部分华丽首饰,尽可能以雅气的一面示人。
另一侧,宋显琛洗去长久覆在脸上的脂粉,初次穿上龙袍,虽稍显窄小,却比宋鸣珂多了几分昂藏之气。
兄妹二人回到外间,对视良久,眸底流露的惊叹、感慨、欣慰,不言而喻。
“陛下,”余桐在殿外低声道,“元医官到了。”
宋鸣珂习惯性应了一句“宣”,忽而吐了吐舌尖,冲兄长歉然一笑。
当久了皇帝的她,竟无法适应长公主身份。
宋显琛眸光有顷刻的黯淡,随后了然微笑,薄唇翕动,“无……妨。”
殿门被推开,元礼匆忙而入,朝二人行礼:“见过陛下,见过长公主。”
然而这回,宋显琛在等妹妹开口,而宋鸣珂不敢僭越,二人均一言不发。
元礼等了半晌,大感狐惑,悄然抬目,方觉他们对调了服装和打扮,恢复本貌,不由得一怔。
宋鸣珂浅笑:“元医官,圣上龙体欠安,有劳你多加照应。”
“陛……长公主要出宫?”元礼对贵女们的牡丹会略有所闻。
“正是,”她悄声叮嘱,“除了太后以外,不得让任何人进殿,切记。”
“臣遵命。”元礼偷眼端量她如雕如琢的五官,眉宇间渐生暖意。
“哥哥,我出去给你带好吃的!你乖乖在这儿,好好看奏折和宗卷,等我回来哟!”宋鸣珂向兄长挤眉弄眼,语气浓烈的撒娇意味。
宋显琛啼笑皆非。
他近年已不如昔时那般溺爱妹妹,一则他身中奇毒,自身难保;二则宋鸣珂越发强大、坚韧、果敢,已无须他去保护。
再说,她身边还有霍家兄弟辅佐,他这个孪生哥哥,反倒成了累赘。
无数个不眠夜,他时常有种错觉——他不是宋显琛,属于他的一切已不复存在。
可顶着“宋显琛”名头坐在龙椅之上的妹妹,并无过错。
她也失去了她该拥有的美好韶光,整日谨慎入微,竭力扛起超出她能力范围的重担。
今时,显琛终于穿上久等数载的龙袍,回归本位;而宋鸣珂也盼来了久违的女子妆扮,以她本来面目去结识同龄女子。
或许只有短短半日光景,却在他们各自心中酝酿无尽期望。
…………
当宋鸣珂裙裾翩跹,款款步入牡丹园,目睹了上辈子相熟或陌生的朝臣千金,哪怕她“口不能言”,心底的愉悦禁不住呈现在俏丽容颜上。
她尽量表现得大方,极力压制对舒窈的关注,以免造成对方的压力,但那双清澄的杏眸,总忍不住转向她期盼的小姐妹。
伪装男子已有四年,她习惯了举止洒脱,此际重新改作温柔贤淑状,居然百般不适应。
幸而,周遭的人和物时刻提醒她——今日,她是真真正正的熙明长公主宋鸣珂。
淡笑面对各种赞美的、讨好的、询问的声音,她偶尔用简单句子打发掉,偶尔让裁梅回答。
众人沿卵石小径,绕园子漫步,牡丹汲天地灵气,异彩纷呈,锦绣斑斓,令人目不暇接。
逛了一圈,宋鸣珂领大家到角落的花架下歇息。
锦帘绡幕,徐风送香,景致宜人。初夏新茶已供,罗衣如云,一帮容姿姣好的小娘子促膝相谈,拈花顾影,乐也融融。
如宋鸣珂所料,舒窈坐在不起眼之处,生怕出风头似的。
宋鸣珂犹记上世的最初接触,缘于她的袖子被刮破,舒窈好心以精湛绣工挽救了她的新衣裳。她满心感激,一来二往,慢慢与舒窈成为至交。
有一瞬间,她突发奇想,是否该旧事重演,好让舒窈与她亲近?
可她经历重重困难,才获得一次穿女装见人的机会,大庭广众摔倒或勾扯衣裳之事,只怕太过丢人。
且赏牡丹的聚会,不比在奔龙山行宫,能随意回房缝补刺绣……
宋鸣珂转念一想,决定换个方式。
因长公主几乎无话,旁人也不便多加议论,仅剩三言两语的对话,气氛略显沉闷。
寻思间,宋鸣珂玉手端起杯盏,浅抿一口,转头向裁梅使了个眼色。
裁梅会意,挪步上前,朗声道:“今儿天气舒爽,诸位小娘子不必拘束,随意游玩即可。”
除去两位郡主,余人大多与长公主无交情,听宫人这么一说,正合心意,但又不好贸然离开。
一圆脸蛋的少女灵机一动,提议大伙儿以花木土石为材,造一份小礼物赠予长公主聊表心意,获得大家一致同意。
于是,大部分人借寻找花草之名,陆续离开花架,剩下的七八人原地陪伴宋鸣珂。
舒窈理了理粉绫褙子,起身欲对长公主施礼告退,却被喊住了,“舒……小娘子?”
长公主入园时,舒窈已猜到,对方认得她是谁。
她对皇帝孪生妹妹的遭遇一直怀有同情心,也曾心生劝慰之意。
近距离碰面后,她震惊发觉,长公主生得实在太像其兄长,多看一眼都让她忐忑不安。
眼下,长公主主动开口唤她,她不得不含笑婉言问道:“请问长公主有何吩咐?”
“听说,”宋鸣珂暗恨自己必须模仿兄长,不能太过伶牙俐齿,只得磕磕巴巴地道,“你……擅茶艺。”
舒窈唇角微勾:“长公主见笑了,微末技艺,不足挂齿。”
宋鸣珂原想与她斗一场,陡然记起,切磋时的技巧极可能暴露自己是皇帝的秘密,遂改口道:“教……我。”
舒窈一怔,顿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宋鸣珂笑意清浅,柔柔招手,示意她坐到身畔,又朝贴身宫人纫竹点了点头。
纫竹亲领两名小宫娥出了园子,两盏茶时分后捧来一套精致茶具,摆放在花下的石桌上。
宋鸣珂不过找个理由和舒窈聚聚,当下借学艺之名,随她一同碾茶、筛罗、协盏、调膏……
她装作不纯熟,每个步骤均模仿小姐妹。
可惜,舒窈心不在焉,不时走神,全无去年秋禊偶遇时的闲雅端方。
宋鸣珂屡次想问她有何烦心事,又怕说多错多。
因舒窈上一世的相伴与牺牲,宋鸣珂想过许多法子,终究未能予以合情合理的补偿。
这一次,也不例外。
当其他年轻女郎呈上各式插花,宋鸣珂见舒窈目光呆滞,只好借困乏为由,草草结束了这场为之而设的盛会。
无人知晓,她有多想念昔日的患难与共、心有灵犀。
无人知晓,为了重温与小姐妹相互扶持的美好时光,她尽了多大努力,才从百忙中挤出这么一天。
临别之际,众千金恭送长公主出园,无论真心或假意,无不表现出依依惜别、难舍难分的情态。
宋鸣珂美目流盼,朝舒窈微微颔首,以作道别。
没料到,舒窈涨红了脸,眼波流转,羞涩低语:“谢长公主相邀,若、若有机缘,恳请长公主……替臣女问候圣上金康。”
宋鸣珂起初怔然,半晌过后,心猛地一沉。
瞧舒窈娇羞怯赧的模样,且谈及“圣上”时的欣喜与期许……该不会……对她这个“皇帝”,上心了吧?
完了!
她该如何是好?此局已开,第一步错了,步步皆错。
往后她要如何坦诚告知,先前的种种接触,全是她这个假皇帝、真长公主所为?
她们还能回到前世的亲密吗?
宋鸣珂心乱如四月风絮,嘴上唯唯诺诺,甚至连下次再约的言辞都没来得及道出,终止了令她哭笑不得的“对话”,黯然步向马车。
明明期待多时的相聚,明明天清气朗、繁花似锦,天时地利人和挑不出毛病,宋鸣珂的欢喜如烟消云散。
她隐约猜出,舒窈今日的失落源于何处。
源于“皇帝”未能到场。
舒窈的神不守舍伤了她,而神不守舍的根源,是她本人。
宋鸣珂恍恍惚惚坐上马车,一颗心随路途颠簸而起伏不定,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使得她几欲作呕。
“停!”
受不了车内的憋闷,她不顾外头是何地,直径叫停马车。
大队侍卫的勒马声传来,伴随车外裁梅询问:“长公主……?”
“歇歇。”
掀帘而出,眼看官道无人,道旁桃林延绵至山脚,其时桃花落了大半,嫩叶舒展,甚是悦目,遗憾她被满目青葱晃得心烦气躁。
维持优雅仪态下了马车,她大口喘气,努力抑制内心的伤痛,假装不晓得自己到底错失了什么。
忽听远处细碎马蹄声意带犹豫,停在桃林某处,侍卫们警觉地握住刀柄,轻声喝问:“来者何人?”
“……晏晏?”
一声醇厚的低唤,似从前生飘渺而来,有着华丽与沉实的声线,如清泉洗尽她心头杂念。
唇畔缓缓扬起一抹弧度,她悠然转身。
疏密相宜的桃林间,一匹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的赤色骏马踏着矫健步伐而近。
马背上那人身板挺直如松,青白长衫倒映着天光云影。
面容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温润儒雅,眉目间难掩英锐之气。
兴许她淡淡的忧伤模糊了视线,以致她未能细辨那张熟悉的俊颜上,竟充斥了前世与今生都不曾有过的震惊和喜悦。
但她却依稀捕捉到,他浑身上下散发的甜腻温软气息,与其朝廷命官、侯府公子的身份全然不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