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处火光半明半暗照着周围的景致,将表兄妹同行的身影不断拉长、缩短、分开、撮合,恰如他们若即若离的关系。
宋鸣珂被夜风一吹,酒劲上头,嫌马车内闷得慌,干脆沿长街散步。
霍睿言与她并行于马车前方,惊觉华灯之下,她脚步虚浮,眼神涣散,禁不住悄然伸臂护住她,“撑得住吗?”
“撑不住……也得撑。”
宋鸣珂已有些迷糊,随口应了一句,教霍睿言的心一阵剧痛。
他情不自禁挽住她纤弱的手臂,迟疑半晌,始终没勇气在她半醒半醉时坦诚心思,改而柔声道:“我……背你回去。”
平心而论,宋鸣珂着实怀念他壮阔的肩背,可今夜的感触正源于她知自己不可能独占他,若一而再再而三以兄长的身份陷入他的温柔中,她怕过后会伤得更深。
当下浅笑摇头,吸了口气,她以手指轻轻掰开他的手。
她指尖的微凉,带着浓烈的拒绝意味,堪比秋夜寒冷,自霍睿言的皮肤渗入骨髓,激得他周身难受。
宋鸣珂缓缓启唇,闲扯不相干之事。
恰好路过一家未打烊的药铺子,她提及久别数载的李太医。
霍睿言曾听元礼说起,李太医原定南下到琼州办学三年,扶持边远地区的医与学,顺道找寻救治宋显琛所中奇毒的草药。
但三年已过,显而易见,南海一带根本无相关解毒草药。
元礼私下告知霍睿言,这种毒在五族境内尚不能解,即便要研制解药,也该回五族岛上去寻。
而五族,是禁地。
霍睿言试探过元礼的出身,对方守口如瓶。
一个携妹出逃的小少年,为何会携带毒|药的方子,莫非神秘的五族人个个都会使毒?
而他们被人追杀的原因,会否与拿走方子有关?
“等李太医回来,”宋鸣珂小声道,“元医官他……大概不会留在翰林医官院。”
“陛下舍不得?”
“相处久了,已有情谊。奇怪的是,大表哥和他相谈甚欢,倒是你,好像很不喜欢他……”宋鸣珂嘟囔着。
霍睿言啼笑皆非:“他是您的御医官,为何需要我的喜欢?”
“对哦……”她愈发糊涂,喃喃自语:“他是我的人。”
新仇加旧恨,霍睿言掐死那家伙的欲望,前所未有的强烈。
“对了,秦大哥已报名考武举了?”她加以确认。
“是的。”
武举考试是夏末初秋于兵部报名,只要弓马合格,即可参加次年春的解试,春后通过殿试,便可正是任命。
“很好,他很快也是我的人了。”她洋洋自得。
霍睿言双目迸溅怒火,上下牙齿暗暗搓磨。
不料,她醉眼迷离,素手高抬,在他脸颊轻轻一掐,嘴角勾起一抹邪魅淡笑:“你们全都是我的人。”
霍睿言如遭雷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仿佛秦澍、元礼和他,成了三宫六院中的嫔妃。
他决意不再和喝高了的小丫头纠缠此话题。
然而对于秦澍,他依然存有顾虑。
踌躇半晌,他生怕来日少有机会与她单独相处,不管眼下宋鸣珂能否听得进去,直截了当开口。
“陛下,依我看,秦师兄来京,或许另有所图。”
宋鸣珂霎时间清醒了几分:“你详细说我听。”
霍睿言遂把秦澍投宿客栈、彻夜不归,其后谈及要南下,听闻皇帝指定要他,才喜滋滋跑到霍家来住。
宋鸣珂全身一颤,下意识抓牢了霍睿言的手。
前世,秦澍轻而易举跻身高位,能力超群,绝非仅凭实力。
他朝中有人。
当他从宋显扬手下救走她时,宋显扬大发雷霆——秦澍你这臭小子!你给朕记住!这回谁也保不了你!
也就是说,秦澍有人撑腰!难道……他是赵国公或赵太妃的人?
宋鸣珂咬紧下唇,勉力对抗酒意侵蚀。
重活一世,她凭上世记忆预判形势,一路披荆斩棘,算得上顺风顺水。
如若上辈子还有许多没看透的人和事,而她一时不慎,错信他们……后果不堪设想!
霍睿言被她突如其来握住手,先是感受一股甜软馨香的暖流涌上胸腔。
可当他觉察,她眼光闪烁不定,且小手颤抖,甜暖气息顿时化作震悚惶惑。
宋鸣珂脑海如塞了一团乱麻,点燃惊怒之火焚烧之后,错综复杂的信息灰飞烟灭,如风絮翻转,融入混沌。
霍睿言注视她眼底时冷时热,时而惊惧,时而狠戾,终究猜不透她所思所想。
停下本已缓慢之极的脚步,他挽了她的手,转身与她相对而立。
伸出另一条臂膀,从她肩头绕向她纤柔的背,他如平日与兄长互相鼓励般,轻拍了两下。
“有我在。”
一句宛若柔和春风的言辞,暖化了宋鸣珂眼眶的坚冰。
为免被瞧出端倪,她低下头,未料二人距离太近,她这一低头,前额便触碰到他的胸膛,形成投怀送抱的姿态。
霍睿言心跳如擂鼓,要竭尽全力按压蠢蠢欲动的野望,方可不致于紧拥她入怀中。
站在行人稀疏的道上,当着一众内侍与侍卫之面,他只能挺腰直立,摆出身为表兄的磊落。
宋鸣珂在他胸口停靠了极短的瞬间,羞涩与懊恼烧得她脸颊麻酥酥的。
冷静下来,她急忙松开他的手,转头钻入马车。
霍睿言愣了须臾,“陛下……是否需要我作陪?”
“不必,”宋鸣珂强作镇定,“我、我没事,走累了而已。”
她真怕仅剩二人时,会忍不住抱着他哭。
他的表弟“宋显琛”,不会柔弱至斯。
霍睿言怅然若失,垂眸发觉,前襟的青白缎袍上,残留一点泪渍,霎时间,心如遭烫灼。
方才聊的是秦澍,她……为他而哭?
马蹄声咯噔咯噔,回响青条石长街上,因宋鸣珂说头晕,余桐等人不敢催马。
霍睿言走在马车外,与她仅有木板车身阻隔,熟悉街道因心事萦绕而漫长。
车中人静悄无声,是睡了?还是在平复心情?
他提心吊胆,时不时望向车窗,忽见她悄悄露了半张脸,以雾气缭绕的双目偷偷窥向他。
目光相触,她飞快躲了起来。
霍睿言心中突然一甜,暗觉她不经意流露的小女儿情态,实在可爱极了。
徐徐慢行小半个时辰,众人抵达宫门时,暖轿已备。
余桐如常上前扶宋鸣珂下车,被霍睿言抢先一步,只得默然退开。
霍睿言牵了她的小手,小心翼翼搀她,细察她脸上并无泪痕,除了略显困顿,神色不悲不怒,心下稍安。
宋鸣珂由着他扶入暖轿,临别前冲他一笑,转而望余桐垂手而候,没来由耳根发烫。
余桐是不是……察觉到她微妙的小心思,才故意让二表哥相扶?
起驾后,她从小窗眺望,霍睿言披一身皓月清辉,静静立在原地,却因轿子移动,离她越来越远,逐渐被侍卫遮挡。
她不忍多看,放下帘子,闭目小歇。
他那句“有我在”,那轻柔安抚,若属于她,该有多好。
连串宫灯如长蛇延伸至寝殿,驱散沿路黑暗,偌大的皇宫中,亭台楼阁的灯辉如星洒落,有多少不眠的人,又有多少不安的心?
回到康和宫,剪兰、缝菊领着一众宫人笑脸迎候,殷勤侍奉。
余桐谨慎扶宋鸣珂下轿,提醒她注意脚下。
宋鸣珂斜斜睨视他,嗔道:“这时你倒肯扶朕了?适才为何偷懒?”
余桐遭她没头没脑责备,苦着脸,欲诉难言。
他早想提醒她,霍二公子极有可能已看透了一切。
否则这些年,何以体贴入微,屡屡展露柔如水的眼神?
然则,此事牵连甚广,非他这内侍官能把控,偶尔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嘴巴该闭上时,就得闭牢。
作者有话要说:余桐:我嗑的不是瓜子,而是狗粮,而且发狗粮的人还不知情。
第五十九章 ...
天色如浅灰白的香灰胎,朝阳从厚云缝隙间漏下几缕碎芒,落在刚打开的兖州城门上。
赶路旅人、进城买卖的百姓、江湖侠客、商贾小贩等鱼贯而入,行色匆匆。
“站住!干嘛的?”
城门边上,一名褐衣大汉,粗眉怒目,手持棍棒,指灰衣百姓中的一人,厉声喝问。
从旁跃出两名壮汉,架开被指的中年男子,强行将其拖到一侧。
男子约莫四十三岁上下,其貌不扬,神情惶恐。
壮汉一手揭开他的裹头巾,反复检查,似在辨认什么。
“大爷行行好!小的进城抓药给小孙子!不是什么歹人!”男子见对方比自己高出一头,不敢抗争,一味求饶,说的是本地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