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总有第一人。
前些年,在“新世纪”的用户们还沉迷于把自己的room捯饬得胡里花哨的时候,imhotep已经把小房间用在“复刻回忆”这条路子上了。
既然有人喜欢幻想,有人憧憬未来,那么也有人想要回到过去。
让imhotep真正名声大震的,是一场葬礼。
逝世的是国内第一代知名社交平台的创始人陈百天,老头子年轻时就是个风云人物,曾登上过福布斯首位,登上过珠峰,甚至还登上了月球。
“新世纪”的创始人就是老头子的亲儿子,外界说这是儿子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新世纪”开始内测时,老头子更是亲自上场,成为了“世界”的第一批“居民”。
早期的宣传广告还有老头子出镜。
那时候的陈百天已是期颐之年,拒绝再生肌肉辅助的他,每天多数时间都只能躺在疗养床上,但只要一戴上头显,他就能找回年轻时的心态。
用他的话讲,就是他在“新世纪”里看到了无限的可能性。
两年前,陈百天病逝,他的儿子在“新世纪”内为他办了一场葬礼,以陈百天的虚拟形象。
葬礼上播放了陈百天的临终视频,老头子专程感谢imhotep为他制作了一个房间,完美复刻了他年轻北漂时、在中关村住过的那个地下室。
出租屋老破小,面积不足二十平,不见光,满墙霉,陈百天在那里住了几年,最穷的时候一日三餐顿顿馒头配白开水。
但就是这样,也有人愿意陪他一起熬。
后来无论身家翻了多少倍,公司规模变得多大,陈百天都一直怀念着与妻子共患难的那些日子。
所以他委托了imhotep做了个“m-room”。
当年条件有限,陈百天并没有与妻子在那个地下室留下照片,加上那地下室所在的片区早就拆迁了,也没办法到实地勘察。
老头子只能提供给imhotep少量文字描述,原本他没抱太大希望,想着imhotep能复刻出六七成情景就算不错了,没料到,最后他拿到的“m-room”和记忆中的出租屋几乎一模一样。
天花板下的管道无时无刻都在响,霉味常年在屋里弥漫,台式电脑昂贵且笨重,从别处偷拉来的网线,成沓的电脑杂志和北城日报,铺在冰箱上方的钩花蕾丝布用得泛黄也不舍得丢……
每一样物件、每一个细节都能让陈百天梦回当年。
imhotep甚至模拟出了不同季节里屋内的温度和湿度,春天黄沙满城,夏天热不透风,冬天寒气刺骨,只有秋天稍微让人舒服一些。
搭配上体感装置,吻合率高达98%,差的2%是陈百天的结发妻前几年已经过身,他再也听不到对方温柔似水地喊他快来吃饭。
陈百天呆站在厨房门洞旁,里头空间狭小,案板上的茴香饺子包了一半,旁边炉上坐着一砂锅,小火慢煨,骨头汤香气从盖子缝隙渗出来,在陈百天眼里蓄成雨云。
当从虚拟回到现实,老头子早就泪流满面。
遗憾固然有,但陈百天仍无比感激为他圆了旧梦的imhotep,他在葬礼的视频中宣布,将自己在“新世纪”里的大部分装备和一半财产,都赠予这位“筑梦师”。
整个“世界”随之哗然,虽然陈百天在“新世纪”里的财富远不及他现实中的财富,但这依然是相当可观的一笔财产。
而且如今虚拟财富与现实财富二者相连相通,在“新世纪”赚的钱可以直接在现实中花,
在那之后,“筑梦师”成了热门职业,有许多人开始效仿imhotep的做法,可至今无人能像他把“m-room”完成得那么贴近客户的真实回忆,所以就算他的收费不菲,仍有大把大把的人想找他定制。
“明明他的档期都那么满了,居然还能应承帮我加急做一间‘m-room’!还说不收费,权当做练手了!”
杨楚雄夹了块浸满浓郁牛杂汤汁的萝卜,“呼呼”吹了几下,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一边哼哧哼哧,一边继续说,“黎远这家伙行啊,我本来还以为他是那种眼睛长在头顶上、难相处到爆炸的人呢。”
纪霭笑得慈祥:“为什么雄仔你会觉得隔壁那小孩难相处啊?”
“怎么说呢,虽然大家都住在春晖园,但他家明显是相当的有钱。”杨楚雄想了一下,咽下萝卜,说,“唔,有种小太子微服私访、纡尊降贵来体验生活的那种感觉?”
邵遥“噗嗤”一笑,饭都要喷出来:“你这比喻还挺贴切。”
“他们家……”
邵遥夹起一块牛肚,刚听见奶奶说了几个字,但倏地没了下文。
她问:“嗯?奶奶你刚才说了什么?”
“没什么。”纪霭摇头,“你们刚说的那英文词我没听清,‘因’什么?”
邵遥发音标准地念了一遍“imhotep”,解释道:“这是埃及神话里的一个人物,据闻第一座金字塔就是这人物设计建造的。”
纪霭轻点头:“哦。”
杨楚雄兴致勃勃地跟老太太描述隔壁屋的装修风格。
挺好看,现代化,科技感,但就是感觉没什么人气。
“他家的冰箱里只有可乐和矿泉水,其他的什么都没有。”杨楚雄把碗里最后一口米饭扒拉进嘴里,声音含糊,“我问他跟爷爷中午吃什么,他说他们请了家政阿姨,从明天开始上门做饭。”
“那今天呢?”纪霭问。
“说是他们饮过早茶,中午不用吃了,晚上叫餐就可以了。”邵遥替满口饭的杨楚雄回答,“还问我这附近有什么饭馆的外卖好吃又健康。”
纪霭默了片刻,开口道:“厨房里还剩了半锅牛杂,小遥,你等一下拿过去给隔壁屋,就当做那盒点心的回礼吧。”
礼尚往来嘛,邵遥点头说“好”。
吃完饭后,俩小孩帮忙把碗盘收拾进洗碗机里,纪霭拿来一包未拆封的挂面,又从冰箱里取出一小筐荔枝,让邵遥一同拿过去给新邻居。
杨楚雄有些私心,也屁颠屁颠地跟着一起去了。
开门的是黎远,手里还握着罐沁水珠子的可乐。
笑意从他的嘴角往上蔓延至浅蓝色的眼珠里:“怎么那么快又过来啦?不是要做暑假作业吗?”
邵遥手捧铸铁锅,努唇指向杨楚雄:“他嚷嚷着想借你的体感房玩玩,无心向学。”
杨楚雄确实一直心猿意马,满眼期待地笑嘻嘻:“嘿嘿,可以吗?不用太久,就想玩一会儿。但如果会打扰到你工作的话就算了,未来还有机会。”
“可以啊,不打扰,我一般晚上才干活。”视线移到女孩手里捧着的双耳锅,黎远懒洋洋地问,“这又是什么?”
“我们中午吃剩——咳,我奶奶炖的萝卜牛杂,晚点要是你和爷爷饿了,可以煮个面,垫一下肚子。”
隔着盖子,黎远似乎已经能闻到香气,他从鞋柜里取了两双拖鞋,弯腰放到客人脚边:“替我谢谢奶奶啊。”
“客气啦,大家都是街坊。”邵遥换上拖鞋,“爷爷呢?”
“在午睡呢,东西先放岛台上就行了。”
邵杨二人放下手中东西,黎远让杨楚雄跟他一起上楼,又问邵遥:“你来吗?”
到底是异性的房间,而且不过才认识了两天,邵遥觉得不大妥当,摇头道:“不去了。”
“那你自便,冰箱里有饮料。”
“知道啦。”
两个男生上了楼,邵遥就在厨房里研究起自动炒菜机和自动咖啡机,新簇簇的,连膜都还没撕。
没一会儿,黎远下楼了,走到厨房,把捏蔫了的铁皮罐丢进垃圾桶里,问:“不喝饮料啊?”
“我不渴。”
“那布丁和雪糕呢?刚才我去超市买的。”
邵遥睨他:“你好像把我当小孩……”
黎远倚着岛台,长腿斜斜支地,笑道:“本来就是啊。”
婆娑树影从拓宽了的厨房窗户洒了进来,在他立体的眉骨划过,再覆上睫毛。
他笑起来的时候睫根轻颤,睫尖轻盈得好似红蜻蜓薄透翅膀上的根根纹理,半掩着蔚蓝色的眼珠。
好透,和泳池里的水一样,漾着波光。
双颊莫名开始升温,邵遥不自觉地往旁走了一步。
一双手还背在身后,她捏着指尖问:“你大我多少岁啊?”
“我今年二十一。”
“嘁,才四岁而已嘛。”
黑眸子转了一圈,邵遥发现,目光兜兜转转,最后仍会被那双蓝眼睛吸引住。
邵遥也不知道,为什么昨晚阖眼入睡前,会忽然想起他的眼睛。
真是够莫名其妙的。
她忍不住开口:“我还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黎远呵笑一声:“十个也行。”
他手边的大理石台面上放着一小筐,里头的荔枝红彤彤的,有些还连着枝叶。
个头大小不一,应该是野生的。
“你问呗。”黎远拎起一串荔枝,走到水槽旁,开了水龙头冲洗果子。
“你眼睛的颜色,是遗传了爸爸,还是妈妈啊?”
流水声哗啦,黎远停顿了几秒,才关了水龙头,甩甩荔枝上的水分,答道:“是我妈,我爸和爷爷一样,都是黑眼睛。”
“哦哦,那你妈妈是哪个国家的啊?”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哦。”
“是你说十个也可以的耶。”
黎远又笑,低头掰一颗荔枝,如实回答:“她是匈牙利人,不过从小在澳洲长大。”
邵遥继续问:“那她现在和你爸爸都留在墨尔本?他们之后也会搬过来住吗?”
“不会哦,我爸丢不下他的生意,所以派我来陪着爷爷。至于我妈——”
黎远捻着剥去皮的荔枝肉,递给邵遥,“我妈和我爸离了婚后,她就去了美国,现在有了新的家庭,我也挺久没同她见面了。”
邵遥愣住,嘴巴张圆,却说不出话。
当今社会离婚和不婚早成了常态,她身边的许多同学和朋友都是单亲家庭长大,按理来说,接受这个信息应该像喝水那么简单,可她却有胸口一窒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黎远的语气如常,眼里也没多大的情绪波动。
倒是觉得女孩的反应傻里傻气的,有些可爱。
他眯了眯眼,把荔枝送到她嘴边:“发什么呆啊?”
轻轻一推,白润饱满的果肉便进了邵遥的口中。
邵遥不备,舌尖一卷,牙齿还来不及划破果肉,就直直咽下了喉。
她连声咳嗽,泪花都挤出来:“你、你——咳咳!”
而恶作剧成功的坏孙子笑得肩膀直颤,再掰了颗荔枝丢进自己嘴里,连戏谑的语气都被正午阳光晒得融化:“没吐核,头顶要生荔枝啦。”
不知是因为咳嗽,还是因为其他,邵遥双颊泛起淡淡的红,像覆在荔枝肉上的那层胞衣。
她捏了捏还有些异物感的喉咙,不客气地瞪了还在笑的黎远一眼:“你好幼稚啊,比我大四岁的幼稚鬼!”
果肉汁水丰沛,甜中带着一丝酸,但黎远觉得比他这些年吃过的荔枝都要来得甜。
嘴角笑意未退,他吐了核,继续掰下一颗:“你们下午还去游泳的吧?也带上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