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腥臭是无辜死去的人,腐烂发臭,无人收敛的尸体。更是利欲熏心的人心。
他爬了一会儿,站在阶梯上稍事休息。这阶梯一看就是为了发展旅游新修的,以前的龟白村没有这样的阶梯。村民要想上山,那都是一步一个脚印,靠着体力走上来。村民也不懂得欣赏花,比起只能看不能吃的花,野板栗、笋子、菌菇至少可以让他们果腹。学问好一点的,还会认药材,就像刘兴的父母。
想到刘兴,他低下头,无声地笑了笑。
刘兴还是那个聪明人,比他记忆中的,想象中的,都更加聪明。
今年的龟白村失去了游客,游客们正在网络上声讨龟白村。程危终于爬到了山顶,站在一棵繁茂的花云之中,俯视着山下小小的村落。他的视线不断调转,终于找到了挂在村子脚上的,那个寥落的院子。
斯家的小院,原来从高处看下去,也是那样容易被忽略的小方块,几乎要被周围的植物淹没了。
强风吹来,花瓣不断翻飞,程危的身形在花雨中变得模糊,映出一个小男孩的轮廓。
“程老师中午就出去了。”民警说:“他不是去新城查数码店去了吗?”
海姝放下打不通的电话,隋星着急地摇头,“数码店现在不归我们查,他去也没用。”
“别着急。”海姝在隋星肩上按了按,“帖子就算是程危发的,他暂时也没有做出特别严重的事,我们找得到他。”
隋星越想越不安,“我怕他被人利用!”
海姝无法一直留在龟白村,她手上还有一个棘手的人物,丰城安娜。但就在她与隋星商量好分工,正要回灰涌市时,丰城安娜竟然不请自到。
海姝迎上去,“丰城女士,怎么找来这儿了?”
丰城安娜化着浓妆,烫成大波浪的长发不像拍照时那样高高束起,而是任由它们垂在肩头,除去那些增添少女气的装饰,她看上去终于接近李云婷真实的年纪了。
“海警官,我听说你一直在调查我,从我的过去调查到r国。”丰城安娜将手包放在桌上,抱起手臂,“经过了无数人手的信息,哪里有我本人的消息来得可靠呢?你说是吧?”
海姝微微一顿,笑道:“那还不是因为我几次三番想从你这里得到消息,你都不肯说?怎么现在突然愿意说了?”
丰城安娜深深吸了口气,眼神郑重起来,“我看到了网上的消息,我想见见‘小斯’。”
海姝故作惊讶,“你是?”
丰城安娜抿了抿唇,终于下定决心:“我就是你们正在找的李云婷。小斯是证人,我也是证人!”
海姝朝隋星递了个眼色,又对丰城安娜道:“我需要对我们的对话做记录。”
丰城安娜点头。隋星已经在问询室布置好摄像头,海姝朝里面的位置指了指,“先坐下吧。”
丰城安娜看向摄像头,眼中露出轻微不安。海姝看得出,那是对于警察的不信任。
“你的真实身份是谁?今年多大?哪里人?”海姝从必须记录的问题开始问起。
“李云婷,被刘布泉谋杀的李春、冯小晴的女儿。28岁,灰涌市龟白村人。”
在这一刻,丰城安娜这个名字连同它的光芒像蛇皮一样从李云婷的身上脱了下来,她的眼里带着深刻的仇恨和愤怒,她的人生在十年前变得支离破碎,那些带着血的碎片统统成了凝聚在她身上的疮疤。
第62章 山灼(22)
22
李云婷最幸福的时光是在龟白村度过的。更小的时候, 她随着父母颠沛流离,无数个夜晚都是睡在卡车上。后来父母遇到了刘叔叔和米阿姨,说龟白村虽然条件比较差, 但也是个安身之所。
于是他们一家搬到了龟白村, 她也因此有了学上。她很喜欢这个地方,村里到处都是盖得差不多的房子。他们家盖房子的时候, 村里好些叔叔都来帮忙。后来他才知道,刘叔叔和米阿姨经常帮其他村民, 所以那些村民才会来帮他们。
她最喜欢龟白村的春天,村子在山脚下, 一抬头就看得到漫山遍野的粉云。她问妈妈, 那都是什么花,为什么能开那么久。
妈妈说那是粉梅、桃花、梨花,其实每一种的花期都不长, 但是粉梅开在早春晚冬, 还没凋零时桃花和梨花就开了, 所以看上去一直都那么漂亮。
她心想,只要这座开满花的山在, 自己就可以永远不离开龟白村。
爸爸和刘叔叔一起做生意,待在家里的时间不多。小时候,她不知道他们做的是什么生意, 只知道他们总是一车一车地拉着东西出去卖。长大一点, 她明白了, 他们卖的是山里的沙土和木材。
她有些担心, 卖沙土会不会将山都挖空呢?砍掉树, 那明年花还会开吗?
妈妈笑着对她解释,爸爸和刘叔叔有分寸的, 砍树的同时也在植树,而且靠近村子的山,他们从来没有动过。
但她还是很担心,妈妈又说,如果爸爸和刘叔叔不这样做,大家靠什么吃饭呢?人都不能活,还顾得上山和花吗?人要活着,这是最基本的条件。
成年之后,她越发觉得父辈的做法不对,但她还靠着父亲的劳动生活,有什么资格对他们指手画脚?
那时,刘叔叔的两个儿子刘黎和刘明已经到外地做建筑生意,最早的本金也是来自刘叔叔。刘家只剩下一个傻儿子刘兴。
她也想出去找点什么活干,但小时候的经历让她对离乡背井、漂泊这样的字眼产生了很深的恐惧。
时间在犹豫不决中逐渐消磨。
有一年,村里开始出现变化。刘村长和一帮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出了一趟门,回来就去家家户户做宣传,说要学习其他村子,把龟白山打造成旅游景点。
“外面有的村子比咱们村还穷!风景还没有咱们秀丽呢!但他们现在的日子过得可好了!哪里还住咱们这种楼啊,全都是气派的小洋楼了!”
村民们穷了一辈子,听不懂,这龟白山荒山野岭的,怎么还能给他们赚钱呢?
刘村长便认真讲,耐心讲,从盖农家乐到申请政府旅游帮扶,听得村民们是眼冒金光,好似这日子总算是有了盼头。
李云婷也牵着妈妈去听,高兴得直鼓掌,还喊道:“我可以当旅游大使吗?”
刘村长乐道:“当然可以!咱们云婷这么漂亮!”
李云婷回头看妈妈,却见妈妈满脸愁容。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不高兴,妈妈只说:“这事得等你爸回来了再说。”
搞旅游是全村的事,要征得所有人的同意。刘叔叔和爸爸在外面送货没回来,他们回来那天,她和刘村长一块儿等在村口。
刘村长心怀希冀地说:“只要你爸和老刘也同意,咱们就立即搞起来!”
她开心地挥着拳头,学刘村长,“立即搞起来!”
然而事与愿违,刘叔叔在听完刘村长规划的蓝图后,沉默了很久,“这事还要多考虑考虑。”
爸爸倒是没发表意见,但她知道,爸爸一定会站在刘叔叔一边。因为从她记事起,爸爸和刘叔叔就总是绑在一起。
可是为什么呢?她想,发展旅游不是很好的事吗?到时候大量游客涌来,各家各户的房子都能利用起来,住多少人就赚多少钱。她也不用离家外出打工了,刘家那两个哥哥也可以回来一起做旅游生意,所以人都可以一辈子守着龟白村。
妈妈告诉她:“婷婷,你想得太简单了。”
她问:“哪里不对吗?”
妈妈说:“我们只有一座龟白山,如果发展旅游,那你爸和刘叔叔的沙土和木材生意怎么办呢?”
她争辩道:“可是他们砍的不是龟白山的树啊。”
妈妈沉默良久,“早晚的事。”
她生气起来,“那错的是爸爸和刘叔叔!他们怎么能动龟白山?”
妈妈没能拉住她,她跑去和爸爸据理力争,爸爸说不过她,不耐烦道:“等你自食其力了,再来跟我说这种话!”
她和父母打起冷战,时时关心刘村长的旅游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因为刘、李、斯三家不同意,刘村长焦头烂额。她偷偷跑到斯家,听见斯家的病秧子说:“刘大哥说搞旅游对咱们村不好,我听他的。”
刘村长气得跳脚,“那维持现状对咱们村有什么好处?好处都让他刘家和李家赚了,给你一点肉腥你就感恩戴德,你怎么不想想,这大山凭什么就只能让他们采来采去?”
她听得很不舒服,但隐约又觉得刘村长说得很对,她家和刘家就是既得利益者,而她甚至没有付出半点劳动。
她又跟着刘村长来到刘家,刘村长对刘叔叔以前是很敬重的,但几次碰壁之后,越说越暴躁,几乎每次讨论发展旅游都会吵起来。
“刘村长,我知道你想要改变大家的生活,难道我这几十年来没有为大家做过事吗?”刘叔叔说:“我卖货赚来的钱,没有分给村民?没有带着年轻人和我一起出去跑?但你也知道,我们只有这几片山,我的赚钱模式是成熟的,经过了时间考验的。你的呢?你不过就是出去看了一圈,只看到别人搞得好的地方。他们赚钱,我们就一定能赚钱?现在看花的地方那么多,就缺一个龟白山?你现在把大家热情点起来,全都跟着你盖房子、修路、搞宣传,那要是不成呢?要是没有游客来呢?你想过没有,怎么给乡亲们交待?他们还怎么活?而且你一旦搞起旅游,我就必须停止开采,我们村最大的财路可就断了啊。”
刘村长激动道:“不会搞不成!龟白山和其他山不同,我们花期最长!要不是你们这砍那砍,我们景区的范围还可以划得更大!”
刘叔叔冷声道:“过分了啊刘村长,我是为了我一家吗?”
“你就是!你看不得我们所有人富起来,你为富不仁,就是我们村的毒瘤!”说完,刘村长摔门而出,两人又是不欢而散。
李云婷坐在山上,独自思考。她是站在刘村长一边的,虽然刘叔叔一家很好,但卖山赚来的钱,进入村民们口袋的的确不多,而且砍树挖土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她想帮刘村长,试着说服爸爸,但她失败了,家里再次爆发争吵。她在气头上,收拾好东西就准备去市里打工。
离开龟白村那天,她回头看了看生活了十多年的村子,带着气离开。她并未想到,这是和父母的永别。
她只有初中学历,在灰涌市根本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又吃不了什么苦,最后选择在夜店陪人喝酒。她担心被父母知道,所以从来不说真名,只有一个借她地方住的姐姐看过她的身份证。
有一天,姐姐突然叫住她,说龟白村有人在到处打听她,看上去是要找她麻烦。她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想要找父母问个清楚。姐姐却阻止了她,让她这几天都别去上班,自己来帮她打听。
她不安地点点头。
一周后,姐姐神色凝重地说,她的父母已经失踪了,说不定就是龟白村出来的人干的,他们先解决了她的父母,又要对付她。姐姐还给她看了找她的人的照片,是刘村长,还有几个叔叔伯伯。照片是偷拍的,他们和在村里完全不同,看上去阴狠毒辣。
她脑子很乱,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姐姐叹了口气,抱着她的头说:“小妞儿这么单纯,还出来混……我也不知道你怎么就惹到他们了,你自己肯定知道原因,你好好想想,要出去的话就乔装打扮好,我的化妆品你随便用,假发帽子都戴上,想好下一步怎么走,跟我说,我帮你。”
她哭着问:“为什么要帮我。”
姐姐顿了顿,笑道:“因为也有人帮过我吧。”
她学历低,但很聪明,冷静下来一盘算,就明白父母可能已经遭遇不测。刘村长最后几次和刘叔叔、爸爸的争吵中流露出了急躁和恨意,爸爸和刘叔叔不可能放弃做了几十年的生意,刘村长想要发展旅游业,就必须除掉他们。
她不能接受自己就这么失去了父母,躲了几个月之后,父母仍是杳无音讯,斯家那对多灾多难的父女、刘家人也全都失踪了。她想要报警,姐姐却笑她傻,“警察?警察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你猜灰涌市为什么这么乱?还不都是因为警察不作为。”
她不信,可她目睹的事让她彻底死了心——那时正是灰涌市黎明前的黑暗,涌恒集团无恶不作,发起反扑,当街枪杀警察。
她就在那条街上,看到年轻的警察轰然倒下,挣扎着捂住汩汩流血的脖子。
她捂住嘴,转身吐了出来。
她问姐姐:“我该怎么办?”
姐姐看了她好一会儿,“如果我是你,在我还没有复仇能力之前,我会将自己好好藏起来。如果你豁得出去,我带你去见一个贵人。”
所谓的贵人就是兽哥,他正在寻找一批美女送去东南亚,李云婷当即被兽哥相中。
可是她还没有下定决心,她不想离开家乡,更不想当一个违法犯罪的人。但姐姐抓着她的头发,迫使她与自己对视:“你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你待在这里,他们迟早会找到你。你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黑夜里,她乘坐的卡车开向了不归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知道姐姐到底是为她着想,还是将她卖了。
适应了在东南亚的生活,她很幸运,遇到r国富商丰城。丰城认她做女儿,带她来到r国,改国籍,办了合法证件。她在r国经营自己的娱乐事业,和爱豆交道打得多了,逐渐能够模仿她们的仪态。
回国之前,她完成整容,又让丰城利用在r国的关系,给她改了年龄。丰城问她要回国做什么,她笑着道:“寻找真相。”
海姝说:“从一开始,你就知道真相。”
丰城安娜笑了笑,“但我没有证据。”
海姝问:“现在你找到证据了吗?”
丰城安娜长叹一声,“我在灰涌市待了快三年,一无所获。要是我知道‘小斯’还活着,我应该不会这么被动。我年轻时不相信警察,后来到了r国……你也知道r国警方那个能力,所以我更不信警察。只是现在,我不得不信了。‘小斯’已经站出来,那我也愿意站出来,成为证人,证明是刘布泉杀害了我的父母。”
海姝与她对视半分钟,“我以为你会提到唐金栗的死。”
李云婷无奈道:“海警官,你还认为是我害死了简妮?真的不是我,我要怎么联想到——简妮被杀死,龟白村的傻子会将她的尸体搬到赏花节上,引来警察?我不是神算啊。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算计到这一步。”
海姝看了眼问询记录,又道:“说到龟白村的傻子,刘兴,你真的觉得他是个傻子?”
李云婷愣了下,视线朝下,片刻后又抬起来,“他小时候很聪明,但掉进池塘差点死了,救过来就成了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