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外间,刘秀连忙扬起头,一手掏出手帕,仔细地擦着鼻血。别说他堂堂天子,即便是普通百姓,被夫人打得鼻孔窜血也是很丢人的一件事。
他仔仔细细的把脸上的血迹擦干净,然后将沾血的手帕塞进衣袖中,对着铜镜,确定没什么问题了,他才准备转身出去。
走到寝帐的门口,他又退了回来,沉声说道:“你休想一个人留在新野!”
扔下这一句,他才大步流星地走出寝帐。
他刚出来,便看到守在寝帐外的雪莹和红笺,还有瘫坐在地上的李秀娥。刘秀脸色一沉,质问道:“你们都没事干了吗?大半夜的不睡觉,都守在这里作甚?”
雪莹和红笺被刘秀训斥的一缩脖,连大气都没敢喘一下,急忙拉起地上的李秀娥,又向刘秀施了一礼,转身正要离开,不过二女的眼睛猛然瞪大,惊诧地看着刘秀。
刘秀皱着眉头,问道:“没听清楚我的话?”
雪莹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说道:“陛……陛下好像……好像流……流鼻血了……”
刘秀下意识地抬手一摸,果然,指尖黏黏的。他再没有说话,迈步直奔中军帐方向走去,同时从袖口中掏出手帕,再次把自己的鼻子捂住。
虚英、虚庭、虚飞三人对视一眼,急忙跟上刘秀,关切地问道:“陛下身体不舒服吗?”
“没、没有。”刘秀难得的说话都有点结巴。
望着刘秀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雪莹和红笺呆站在原地都傻眼了,难道,陛下刚刚是被贵人给打了?
翌日,邓奉因私逃而被杀的消息在汉军大营中传开。大多数的汉军将士听闻这个消息后,都是拍手称快。
汉军在南阳征战了这么久,伤亡不在少数,看着身边的同袍弟兄一个个的负伤,一个个的战死,汉军将士们能不恨邓奉吗?
现在邓奉死了,汉军将士们的心里皆有大仇得报的痛快感。
这个消息很快也由汉军大营传到了附近的宛城,又由宛城传遍了南阳。
对于邓奉、邓终的死,南阳的百姓有伤心难过的,但大多数人都是长松口气。南阳百姓已经不愿意再打仗了,也不愿意再承受压得人喘不上气的重负。
现在邓奉、邓终两兄弟都死了,南阳的战事也彻底结束了,人们皆期盼未来能过上安定祥和的太平日子。
不过这个消息对于邓家而言,无异是致命打击,灭顶之灾。
这几天,对于邓紫君来说,如同生活在地狱当中。
先是二哥邓终被杀,这已经让邓紫君悲痛欲绝。
不管邓终的人品怎么样,对邓紫君这个小妹,当真是宠爱到了极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着,他们兄妹二人的感情也极深。
甚至邓紫君对邓终的感情,要深过她对大哥邓奉的感情。
邓终的死,让邓紫君彻夜难眠,终日以泪洗面。当初刘縯遇害,对刘秀的打击有多大,那么现在,对邓紫君的打击就有多大。
当初刘縯遇害,刘秀说出‘树无根,得死,人无心,岂能或?’,现在邓紫君就处于这样的状态。
可刘秀是个钝感力极其强大的人,他能从大哥遇害的阴影当中一点点的爬出来,而邓紫君只是个小姑娘,她的承受能力,远没有刘秀那么强大。
这段时间,是严光一直陪着她,耐心的开导她。
他二人的感情,反而因为邓终的死而更近了一步。好不容易邓紫君的情况有所好转,也就在严光暗暗松口气的时候,噩耗再次传来,邓奉被杀。
邓紫君本就没从悲痛中恢复过来,现在又听闻大哥被杀的消息,整个人就像是被抽干了灵魂似的,不吃不喝,只是一个劲的念叨着,是自己害死了大哥、二哥。
听着她的自语,严光心如刀绞。当初,正是他带着邓紫君去到小长安聚,劝邓奉放弃抵抗,率部投降的。他承诺过邓奉和邓紫君,只要他肯投降,刘秀不会杀他。
结果,他错了,邓奉死了,邓终也死了,兄弟二人,都没等逃过这一劫。
接连不断的噩耗并没有到此而终止,接下来,又传来一个更骇人的噩耗,邓硃,也就是邓奉、邓终、邓紫君的父亲,在家中自焚,一家老少,十好几口人,皆葬身于火海。
在得知邓终、邓奉相继被杀的消息后,邓硃的神经就已经开始不正常了,有时候坐在家中,冷不丁的就抽出佩剑,硬说刘秀派人来杀他。
其实邓终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邓奉、邓终是反贼,被杀之后,刘秀能放过他这个反贼的父亲吗?
在邓硃想来,刘秀一定会派人来杀自己,与其终日提心吊胆的过日子,要被活活的吓死,不如自焚算了,一死百了。
邓硃在家中的自焚,邓家的仆人连夜赶到宛城,将此事告诉给邓紫君,请她回新野主持大局。这个噩耗,也成为压垮邓紫君的最后一根稻草。
看着在听完这么大噩耗的邓紫君,不哭不闹,整个人显得异常平静,严光担忧不已。他走到邓紫君近前,轻声唤道:“紫君……”
邓紫君缓缓转动眼睛,看向严光,嘴角勾了勾,问道:“子陵,你能陪我回新野吗?陪我去安葬父亲和母亲!”
严光连连点头,柔声说道:“放心,我会陪你。”
“子陵?”
“嗯?”
“你……你还会娶我吗?”
严光鼻子一酸,拉住邓紫君的手,郑重其事地说道:“会!我会娶你!”
邓紫君低垂下头,说道:“我是反贼的妹妹,子陵娶我,陛下一定会责怪你,会耽误你的仕途。”
严光柔声说道:“我从来不在乎什么仕途,紫君是知道的,我的志向并不在官场。”
邓紫君上前一步,抬起手来,轻轻抚摸着严光的脸颊,嗓音有些沙哑地说道:“这辈子,能认识子陵,真好!能成为子陵的妻子,真好!”
听着她的话,严光将邓紫君紧紧搂抱在自己怀中,声音颤抖地说道:“紫君记住,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困境,我永远都会在你的身边!”
邓紫君搂抱住严光的腰身,侧脸贴在他的胸膛,眼泪不自觉地滑落下来,打湿了严光的胸襟。
过了许久,邓紫君才算平复下来自己的情绪,脸上露出天真又灿烂的笑容,她像平时一样,揪着严光的衣袖,消瘦的小脸笑得天真又灿烂,问道:“子陵何时娶我?”
严光说道:“紫君想何时嫁我,我就何时娶你!”
邓紫君嘟了嘟嘴,说道:“我今日就要嫁给子陵!”
“好!”严光连犹豫都没犹豫,说道:“我今日就娶紫君!”
邓紫君向四周瞅了瞅,惋惜地说道:“可惜,没有红蜡烛!”
“我去买。”
“没有前来道喜的宾客!”
“并不需要。”
“子陵,你觉得委屈吗?”
严光握紧了邓紫君的手,说道:“只要紫君在我的身边,我就不会委屈!”
邓紫君笑了,她凑到严光近前,踮起脚尖,在他脸庞轻啄了一下,而后面红耳赤地说道:“子陵去买蜡烛吧,记得,还要买我爱吃的点心,特别是桂花糕,多买些,我好久没吃到了!”
严光没有二话,拍了拍邓紫君的小手,说道:“在家中等我,我去去就回!”
邓紫君已有多日没有进食,今日竟然主动提出想吃桂花糕,严光恨不得背生双翼,直接把桂花糕给回到她的面前。
看着严光兴冲冲离去的背影,邓紫君站在原地,久久都是一动不动。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严光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她的视线当中。
“子陵,对不起……”
子陵,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自私和懦弱。
失去了家人,我就如水中浮萍。子陵,我不能与你共度余生,不能和灭门仇人的挚友,共度余生。子陵,你以后一定会找到更好的女子,我也会祝福你们。
邓紫君一步步地走回屋内。在床铺的下面,她拿出一条长长的白绫。
她将白绫的一头抛过房梁,系了死扣,而后,她踩着小木桌,站了上去。她环视四周,这里不是她的家,但现在她要离开,又是那么的不舍。
她环视了良久,像是要把房中的一切都深深烙印在脑海中,最后,用尽全力的把脚下的椅子蹬开。
很多人都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痛斥那些自杀的人,连死都不怕了,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们只是没有经历过那种能把人给活活逼死、压死的绝境,没有感受过那种痛彻心扉、生无可恋的痛苦。
当严光买好了一切,从外面赶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邓紫君悬挂在梁上,已经冰冷的尸体。
咣当!严光手中的蜡烛、糕点散落了一地。他快步走上前去,抱住邓紫君的尸体,将她从白绫上放下来。
严光是医术的高手,人是有救没救,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他抱着邓紫君的尸体,跪坐下来,将她紧紧搂抱在怀中,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哭声,泪水滴滴答答的向下流淌。
——子陵,我喜欢你!
这句话,几乎成了邓紫君和他见面后的口头禅,以前,严光避之不及,现在,他多希望能再听到邓紫君的这句话,多想再看到邓紫君对他笑得天真又灿烂。
严光哭着,把邓紫君的尸体紧紧搂抱住,越抱越紧,恨不得把她融入到自己的身体里。
他以为自己并没有很爱邓紫君,因为他是修道之人,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爱上任何人,他对邓紫君,只是有一点点喜欢罢了。
可是在看到邓紫君尸体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错了,他真的无可救药的爱上了这个总是终日追着他跑的姑娘。
只是,他知道的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