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彭说道:“陛下向来以诚信、仁德闻名,现在朱将军却认为陛下是在哄骗于你,这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是什么?”
朱鲔老脸一红,没有立刻说话。刘秀的言而有信的确是出了名的,但人总是会变的,为了拿下洛阳,谁又敢保证刘秀不是派岑彭来哄骗自己的?
岑彭大声说道:“朱将军,现在洛阳已被困两个月,城内的粮草还能剩下多少?”
朱鲔下意识地说道:“洛阳粮草充足……”
岑彭说道:“即便洛阳的粮草充足,倘若被困个一年半载,洛阳可还能坚持?”
朱鲔又不说话了。其实以目前洛阳的粮草储备,已经不够一月所需,为了节约用度,将士们由一天三餐已经改成一天两餐,即便这样,粮草消耗的速度依旧很快。
他沉默了许久,幽幽说道:“我若投降,刘秀会如何待我?”
岑彭说道:“封侯拜将!”
朱鲔身子一震,刘秀不杀他,已经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了,还能封他为侯,拜他为将?朱鲔凝视着城外的岑彭,问道:“岑彭,你如何让我相信你的话?”
岑彭反问道:“我要如何做才能取信于朱将军?”
朱鲔向自己的左右看了看,一名亲信谋士凑上前来,小声说道:“大司马何不让岑彭入城说话?”见朱鲔皱了皱眉,这名谋士继续说道:“倘若岑彭心中没鬼,定敢入城,与大司马详谈,反之,倘若岑彭不敢入城,那定说明他心中有鬼,此次来招降大司马,是他与刘秀的合谋用计!”
听完谋士的话,朱鲔禁不住连连点头,认识谋士言之有理。他转头对左右的众将说道:“放下吊桥!”
随着朱鲔下令,洛阳城门的吊桥吱嘎吱嘎地被缓缓放了下来,紧接着,城头上又顺下来一个大筐。
城外的岑彭还没弄明白朱鲔到底想干什么,朱鲔在城门楼内大声说道:“岑将军,你我一个在城内,一个在城外,说起话来多有不便,不如岑将军进城来与我详谈,如何?”
说完话,他好整以暇,似笑非笑地看着城外的岑彭,好像在说,有胆子你就进城来跟我说话。
岑彭稍愣片刻,立刻明白朱鲔的意思了,他这是在试探自己,到底有没有在用诈。
此时的岑彭面临着一个两难的选择,如果他不敢进城,那么说明他心中有愧,招降朱鲔之事,难以继续,如果他进城,那么他的性命就完全掌控在朱鲔的手里了。
只是一瞬间,各种可能性,各种后果,都在岑彭的脑子里石火电光般的过了一遍。现实中,岑彭只是稍愣片刻,然后二话不说,翻身下马,抽出佩剑,在马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战马吃痛,咴咴地跑回汉军本阵。岑彭则是收剑入鞘,迈步走过吊桥,一直来到城墙底下,提腿跨进竹筐里,抬头对上面的朱鲔说道:“朱将军,有劳诸位兄弟拉我上去了!”
岑彭这一系列的举动,让城头上的朱鲔等人无不大吃一惊。即便是出谋划策的那名谋士,也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没想到岑彭真敢一个人进城。
即便他心中没鬼,难道他就不怕己方不肯投降刘秀,他入城之后,会被己方一刀砍了吗?此人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
朱鲔也是颇感震惊,他对手下人说道:“把岑将军拉上来,慢一点,稳一点!”
城头上的兵卒拽着绳子,把坐在竹筐里的岑彭一点点的拉上城头。等岑彭上来的瞬间,就听周围哗啦一声,无数的兵卒或双手端着长矛,或双手擎着弩机,一个个如临大敌。
岑彭淡然一笑,回手把肋下的佩剑解了下来。恰好这时,朱鲔从城门楼里走了出来,向周围的兵卒喝道:“不得无礼!都退下!”
围在岑彭周围的军兵们纷纷后退,但脸上还都带着戒备和敌意。岑彭将手中的佩剑向前一递,含笑说道:“朱将军!”
朱鲔看看岑彭递过来的佩剑,犹豫片刻,摆手说道:“不必了。”
岑彭也没矫情,见朱鲔示意自己不必交出佩剑,他顺势把佩剑重新挂回到腰间,然后向朱鲔深施一礼,说道:“彭见过朱将军!”
朱鲔冷着脸说道:“我现在还是朝廷的大司马呢!”
虽说岑彭只身一人在洛阳城,周围都是敌兵敌将,但岑彭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惧色,不卑不亢地说道:“彭所认的朝廷,只有正统的汉室朝廷!”
言下之意,刘玄的更始朝廷,现在在岑彭眼里,已经不再是正统的汉室朝廷,或者说,从长安沦陷的那一刻起,更始朝廷就已经覆灭了。
朱鲔冷冷凝视着岑彭,后者则是面带笑容,毫无畏惧的与他对视。不知过了多久,朱鲔凌厉的目光柔和了下来,阴沉的脸色也趋于缓和。
他向岑彭摆摆手,说道:“我们进城说话吧!”他边顺着台阶往下走,边问道:“岑将军,刘秀……陛下当真会接纳我的投降?”
岑彭面色一正,说道:“陛下亲口承诺,绝无虚假。”
朱鲔轻轻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岑彭赶回自己的战马,而他自己则进入洛阳城,这让在后面观望的吴汉等人都惊呆吓傻了。
难不成岑彭是疯了吗?他一个人就敢跑进洛阳城去,即便他长了十个、百个脑袋,也不够人家砍的啊!
吴汉等人是眼睁睁看着岑彭坐着大竹筐,被拉到城头上,然后不见了身影。朱祐、铫期等人纷纷上前,急切地问道:“大司马,现在怎么办?”
“这……”吴汉犹豫片刻,说道:“岑将军不是冲动毛躁之人,他既然敢只身进入洛阳,就说明他有十足之把握,确定朱鲔等人不会加害于他!”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对岑彭的安危都很放心不下,但现在岑彭已经进入城内,身在城外的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
朱鲔是真的不愿意投降刘秀。其一,他曾杀过刘秀的大哥,投降过去,他不认为刘秀会善待于他。
其次,对刘秀,朱鲔向来不放在眼里,心理上有种优越感,现在要他去向自己以前瞧不起的刘秀投降,心里的那一关他也不过去。
可是现在洛阳被困是事实,即将面临着全城断粮的困境也是事实,局势岌岌可危,除了投降,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
朱鲔现在还多少对刘玄存有寄往,希望刘玄能卷土重来,召集兵马,反攻长安。
要知道荆州还在己方的掌控之中,只要荆州诸郡肯出钱出人,组建一支几十万的大军,不成问题,反攻长安,击败赤眉,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出于这样的心理,朱鲔对于只身进城的岑彭,既不杀他,也不向他投降,一直在拖着。
就这样,一连过去了四天,这日,朱鲔突然接到了长安那边传来的消息,刘玄向赤眉军投降。
这个消息,传进洛阳城后,无疑是爆炸性的,全城二十多万将士,全都被这个消息惊呆了。
天子向赤眉军投降了?连天子都投降了,朝廷都不复存在了,那自己现在还是在为谁而战?
刘玄的投降,也实在是被逼无奈。荆州虽是被更始朝廷掌控,但各郡的太守,早已各自为政,看到长安沦陷,刘玄被困高陵,却无一人肯出兵援救。
扶风都尉严本,亲自率军围困住刘玄下榻的驿站,既不杀他,也不放他走。
后来赤眉军派谢禄给刘玄送来一封书信,书信的内容,直言不讳的告诉刘玄,你现在投降,我们还可以纳降,并让你做长沙王,你能考虑的时间只有二十天,二十天后,我军便不再接受你的投降。
看过这封书信后,刘玄没有考虑二十天,当即决定,向赤眉军投降。刘玄跟着谢禄,回到长安,在长安的长乐宫,刘玄见到了由赤眉军抬起的皇帝刘盆子。
刘玄向刘盆子俯首称臣,并将自己的天子印绶献于刘盆子,至此,推翻了新莽朝廷的更始朝廷,走完了它短暂的一生,画上了句号。
公元二十三年,正月,舂陵军联手绿林军,打败南阳太守甄阜、都尉梁丘赐,于淯水之滨,刘玄登基。
仅仅时隔两年多,公元二十五年,十月,刘玄向赤眉军投降,这位更始帝也仅仅做了两年多的皇帝。
在青史当中,刘玄也未留下什么好名声,对他记录最多的是就是,沉迷于后宫,与妇人终日寻欢作乐。
在刘玄献出印绶之后,在场的赤眉军便要食言,想当场杀了他。坐在皇位上的刘盘子,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傀儡,吓得哆哆嗦嗦,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还是负责去招降刘玄的谢禄,据理力争,拼死保下了刘玄。
刘玄投降后,赤眉军在长安渐渐暴露出本性,奸杀抢掠,无恶不作,长安、左冯翊、右扶风,三辅皆深受其害。
这时候,三辅地区的百姓们倒是开始怀念起刘玄,怀念起更始朝廷统治时期。
虽说更始朝廷还不如新莽朝廷呢,但三辅百姓起码还能活得下去,只要不招惹权贵,还可以苟且偷生,而现在,由赤眉入主的长安,三辅百姓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这简直就是一群蝗虫,见什么抢什么,粮食要抢,钱财要抢,女人要抢,就连坟地他们都要刨开,去抢墓地里的殉葬品。
恰恰在这个时期,爆发出一件震惊中华历史的大事,赤眉军挖了刘邦的墓,不仅盗走了墓中的财物,更做出令人发指的奸尸行径。
据说赤眉军进入墓地里时,与刘邦合葬的吕后,乃至后宫嫔妃,都还栩栩如生,赤眉军心生歹意,奸污了吕后和后宫嫔妃的尸体。(在《后汉书》等文献中皆有明确记载。)
京师三辅落入这么一群猪狗不如的变态手里,百姓们若能过得上好日子都活见鬼了。两恶相比,人们当然是怀念作恶比较轻的更始朝廷。
后来刘秀为何定都洛阳,而不是定都长安?是因为三辅已经被折腾得实在不成样子了,当年最繁华的京师地区,俨然已变成了鬼城,刘秀是没办法,才不得不定都洛阳。
三辅百姓怀念刘玄,这让刘玄觉得自己做皇帝还是做得很不错的,可他万万没想到,这成了他的催眠符。
跟随王匡一同投降赤眉军的张卬,向谢禄密保,说三辅百姓皆拥戴刘玄,刘玄随时可能借民望复辟。
谢禄听闻张卬的密保后,大惊失色,这位当初力保刘玄的谢禄,派出亲兵,秘密处死了刘玄,来个永绝后患。
至此,刘玄算是彻底走完了他的一生。刘玄这一生,其实也是挺可悲的,刚开始,他并不愿意做皇帝,是绿林军的人硬把他扶植起来,硬把他推上了皇位。
当刘玄开始在乎自己的皇位时,猛然发现,自己举目无亲,宗室这边,都以刘縯马首是瞻,而绿林军那边,都视自己为傀儡,根本没人在乎自己这个天子。
为了巩固自己的帝位,他杀了刘縯,结果竖立起刘秀这个强大的敌人,而他自己,则依旧是绿林军手中的一个傀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