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谁来看,刘秀都是个非常成熟稳重的人。
不过只有严光最能看明白,只要刘縯还在,刘秀就永远都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刘縯对他照顾的太好了,让他的心里永远都有所依仗,无法真正的独立起来。
刘縯的遇害,是件很可悲的事,但对于刘秀而言,却未尝不是件好事。
严光看着刘秀,幽幽说道:“以前,无论主公做什么,优先考虑的都是大司徒,而现在,主公是该为自己活着了。”
刘秀止住眼泪,呆呆地看着严光。
后者继续说道:“其实,大司徒的存在,一直都有压制住主公,让主公束手束脚,大司徒不在了,主公反而可以心无旁骛,大展拳脚,以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这并非严光的安抚之言,而是他的心里话,他的确认为刘縯的死,是非常有利于刘秀的成长。
一个人想压制住另外一个人,其实是件很难的事,尤其是像刘秀这么有能力的人,旁人更是难以压制住他,而刘縯的存在,确实是在很大程度上压住了刘秀。
历史也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其实刘秀将来能登上皇位,成为东汉的开国皇帝,名垂千古的光武大帝,摆在他面前的障碍有许许多多,但任何一个障碍都没能大得过刘縯。
如果刘縯不死的话,中国历史上恐怕不会出现东汉皇朝,汉室江山也未必能再延续两百年,刘秀本身也没有坐上皇位的可能性。
可以说恰恰是因为刘玄、王匡等人的算计,密谋害死了刘縯,才帮着刘秀铲平了他未来称帝道路上的最大的那个障碍,是帮着刘秀推翻了压在他身上的最大的那座大山。
事情通常都有两面性,既有不好的一面,但同时也有好的一面。只不过现在人们都看到了不好的那一面,唯独严光,看到了好的那一面。
刘秀没想到严光能说出这么一番话,他呆呆地看着严光,整个人都愣住了,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严光继续说道:“主公现在可没有时间再伤心难过,刘玄和王匡等人已经害死了大司徒,他们绝不可能再放过主公你,我听说,刘玄已经调派朱鲔、张卬等人去了颍川,如果我所料没错的话,他们的目标,很可能就是主公。”
刘秀现在完全没有考虑这方面的问题,等严光说完,他下意识地问道:“子陵,那我……那我应当如何应对?”
稍顿,他用力地捶了捶自己的头,无奈地说道:“现在我的脑子都已经乱了……”
严光说道:“主公现在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打。”
“打?”刘秀看着严光。后者点头说道:“没错!主公以汝南为根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有人来犯,无论是朱鲔、张卬,还是王匡、王凤,都将其狠狠打回去。”
“可如此一来……”
“可如此一来,主公将成为汉室的叛徒,众矢之的,最后的结果,即便打了几场胜仗,也会众叛亲离,难有作为。往好了说,侥幸能在汝南偏居一隅,苟延残喘,往坏了说,将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刘秀沉默下来。过了许久,他问道:“子陵,那另外的一条路呢?”
严光目光深邃地看向刘秀,语气沉重地说道:“忍。”
刘秀对上严光的目光,问道:“如何忍?”
严光叹了口气,说道:“主动到宛城,向刘玄负荆请罪,表示自己对大司徒的谋反并不知情,也绝未参与,与大司徒划清界限。”
在他说话的时候,刘秀的双手缓缓握紧成拳头,指甲都嵌入皮肉之中,渗出了血丝,他的眼睛也变得猩红。
严光很清楚,自己说的这第二条路对于刘秀是有多艰难。但是没有办法,这是刘秀目前唯一能走的一条路。
刘秀低垂下头,一字一顿地说道:“子陵是让我去向杀兄的仇人负荆请罪!”
严光意味深长地说道:“大丈夫,当能屈能伸!当年淮阴侯能忍胯下之辱,今日,主公若能过了这一关,将来必能成就一番大业!”
刘秀眯缝起眼睛,他不敢和当年的韩信相提并论,现在,他只想报杀兄之仇!他问道:“子陵,倘若我在平舆起兵,能有几成把握打到宛城?”
严光摇头,说道:“主公根本走不出汝南。”
见刘秀难以置信地扬起眉毛,严光分析道:“目前,驻扎在颍川的汉军,有数万之众,这些人,都是忠于更始朝廷的,另外,汝南南部的刘圣部,也会听从刘玄的调遣,主公若反,南北必会同时遭受这两军的夹击,以主公目前的兵力,能应对得了吗?”
刘秀深吸口气,说道:“我在昆阳,以三千将士打败了四十万莽军!”
严光笑了笑,是苦笑,说道:“昆阳之胜,主公心里应该再清楚不过,是胜在人心所向,是胜在王邑、王寻的愚蠢,是胜在莽军内部的矛盾。主公若反,大义则在刘玄那边,另外,朱鲔、张卬的能力,也非王邑、王寻能比;现汉军内部,士气正盛,也并不矛盾,主公又如何取胜?”
刘秀在昆阳,能取得三千人击溃四十万莽军的辉煌战绩,是有许多的先决条件,而现在他若造反,这些先决条件统统不具备,又怎么可能成功?
严光的分析,让刘秀发热的头脑也迅速冷静下来。
他做了几次深呼吸,沉吟许久,说道:“刘玄既然动手杀了大哥,他就不可能再放过我,我若去宛城负荆请罪,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会!”严光笃定地摇摇头,说道:“主公当然不能这么光明正大的回去,需先秘密潜回宛城,带上刘氏宗亲,然后再去向刘玄请罪!只要有刘氏宗亲们在场,刘玄绝不会,也绝不敢随便给主公按个罪名,强行杀害。只有这么做,主公方能平安度过这场劫难。”
“然后呢?”刘秀苦笑,问道:“以后就这么憋憋屈屈、毫无骨气地活着?”
“主公当伺机而动。”
“如何伺机而动?”
“找机会,脱离刘玄的掌控。我相信,以主公之才能,一定能找到这样的机会。”严光对刘秀一直都很有信心,或许说,他一直都很相信刘秀的能力。
见刘秀低垂下头,沉默不语,严光幽幽说道:“倘若主公执意要反,那么,身在宛城的国三老、伯姬小姐,乃至阴小姐,恐怕都会有危险,她们都将成为刘玄威胁主公的筹码。”
此话一出,让刘秀的身子顿是一震,又惊又骇地抬起头来。听完严光的这番分析,他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要报仇的话,得付出多大、多高昂的代价。
外在这些种种的因素,已经逼得刘秀没有任何的路可走,只能接受严光的意见,被迫向刘玄妥协。向杀兄的仇人妥协,他不甘心,也不过了心里的那道坎。
这些严光都明白。他仰天长叹一声,幽幽说道:“子陵并不惧死,倘若主公执意选择赴死,子陵甘愿陪主公一同前往,子陵也相信,那些追随主公的兄弟们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仲先、仲华、子张、次况、巨卿、公孙、子卫等等。可是,他们当初为何选择追随主公,只是为了最后和主公一同赴死吗?他们之所以追随主公,不离不弃,只因为主公仁义、淳厚,胸怀大志,是想跟着主公成就一番大业啊!”
刘秀现在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瘌,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在他身边,还有许许多多的兄弟,他的生死,已经不是他一个人事,而是所有人的事。
他看着严光,吞了口唾沫,最终还是沉默未语。
就在这时,营帐的帘子撩起,朱祐、马武、铫期、冯异、傅俊、盖延等人统统走了进来,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刘秀身上,异口同声道:“主公,杀兄之仇,不共戴天,大丈夫生于乱世,当持三尺剑,快意恩仇才是!只要主公现在一声令下,我等必当誓死追随主公,跟随主公,杀入宛城,摘下刘玄小儿的狗头!”
看着冲入进来的众人,刘秀心头一震,鼻子发酸,眼泪禁不住流淌下来。
这些人,每一个都是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他能亲手把他们推进火坑里吗?让他们和自己一样,被背负上千古骂名?
纵然自己粉身碎骨,刘秀也不可能让这些兄弟们跟随他一同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本来他还不甘心,犹豫不决,随着众人的主动请缨,刘秀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转头看向严光,说道:“就依子陵所言,我去宛城,向刘玄负荆请罪!”
听闻这话,严光眼圈湿红,再未说话,他站起身形,整了整身上灰色的袍子,向后毕恭毕敬地跪伏在地,向刘秀叩首。
朱祐、马武、铫期等人,听了刘秀这番话,心都快碎了,人们呼啦啦地全部跪倒在地,大声说道:“主公——”
刘秀环视跪倒一片的众人,颤声说道:“是秀没用,只能带大家于两军阵前,出生入死,攻城拔寨,却无法庇佑大家加官进爵,荣华富贵。”
说着话,他从床铺上下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向前叩首。
刘秀的下跪,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心如刀绞。刘秀明白,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一旦刘秀选择回宛城负荆请罪,以后,不会再有刘秀部,刘秀麾下的这些将士们,都得被拆散,或是并入到其它的军队里,或是调到其它的地方任职,而且肯定都不会受到太大的重用。
这也是刘秀觉得愧对这些弟兄们的原因。